關于“我與雜文”,在前言后記里,在自述與訪談文章里,我已說了很多,大體不外三層意思。
一是,寫批評性、思辨性的文章,可能基于我好辯的性情吧。孟子說他“好辯”是“不得已”。這“不得已”,一是說客觀上人世間有許多不平事不明理,需要人講;二是說自家個性中有忍不住表達的沖動。“好辯”個性不表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討厭“話癆”和“麥霸”,而在書面表達上卻常有辯駁沖動。
追根溯源,我的“雜文”寫作,可說是從貼“大字報”開始的。在生產隊做記工員期間,我給姚新章叔叔寫過一張“大字報”,題目像雜文,叫《政工員變成了爭工員》。新章叔是當時罕有的上過初中的農村人,身為獨子卻報名參軍,從空軍轉業回家,做農活顯然不如同齡男勞力,每個月評工分時,他都要為自己辯護一下。我這篇“雜文”很刻薄,拿他的(生產隊)民兵排政工員身份說事,但姚叔叔并未記恨。一年后,他做了大隊民辦小學校長,當他得知我辭了生產隊記工員去當修飛機場的農工,指標被取消而不知如何是好時,把我要到學校做老師。后來姚叔叔被招工去了武鋼。前幾年因病去世歸葬本村?;乩霞铱赐孱^墳地里的已故親人,但見新章叔墳上草青青,心里不能不涌起愧疚、感激和傷感之情。
第二,除了寫雜文,我沒有多少別的選擇。我有兩個想法,一是社會進步靠合力,行行出狀元,人格與追求不墮落,做什么都可以;二是我們這種出身底層的人,受限于大環境和人脈背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去尋求自我實現的空間。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在脫產進修高等數學,報考的是理科,如果單位同意,我的人生軌跡就不一樣了。后來讀了北師大,卻沒能像大多數同學一樣如愿分到高校當老師;也無緣進省市機關,而是被“踹”到武漢市青山區政府(不僅偏遠,而且區情特殊,副部級的國中之國武鋼有公檢法,都不把市政府放在眼里,“轄區”的一冶公司、青山船廠、武漢石化、461與471軍工廠,都是獨立王國,個個比區政府行政級別高),我盡干些寫簡報和領導講話稿的活,感覺無聊,便開始學寫雜文和時評。得到《湖北日報》張宿宗和《武漢晚報》劉滿元等人的鼓勵,發表了一些短文,據此調入了我畢業分配時進不去的報社,從此開始了這輩子的言論編輯生涯。做報社編輯,直到退休我都沒有得到過進修機會。時間是碎片化的,讀書也是碎片化的,業余寫雜文與時評最接近本職工作,也有利于自我“表達”,這也許也是現在雜文與時評作者,多為傳媒人的緣故吧。
第三,雜文寫作既是我的生存方式,也賦予我生活意義。魯迅尚且說他寫的雜文是“速朽”的東西,如今我們吞吞吐吐講些關于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的常識,更不能奢望作品傳諸久遠。所謂生活意義主要有兩點,一是作為公民參與了公共生活,自認對推動社會進步盡了力。退休這大半年,我文章寫得少了,除了編有歷史見證價值的個人紀事叢書“白紙黑字”,就是接受搜狐與網易的邀請寫微博,還有就是參加一些論壇和講座。微博也是雜文,相當于魯迅早期寫的一則則隨感錄;演講稿可算廣義雜文,在魯迅雜文集里就有不少??傊灰潜磉_自我、參與公民社會建設,就符合我的志趣。賦予我生活意義的第二義是說,雜文表達使我“身在矮檐下”而實現了蘇軾所言“頭雖長低氣不屈”,得以不媚權不媚錢不媚眾仍能獲得做人的基本尊嚴,并贏得了知音,即滿足了馬斯洛人生自我實現理論中所說的高級需求。當我生病的時候,有那么多讀者致信致電《南方周末》編輯部關心我的健康;當我被隱名埋姓的時候,中國作協頒給我“魯迅文學獎”……今年7月15日,從貴陽市坐長途大巴顛到黔桂湘三省交界處的黎平縣參加騰訊網辦的一個公益論壇,剛在酒店住下,有兩個中年男子來訪,一個是該縣旅游局局長羅永光先生,一個是該縣國家森林公園管理辦公室主任楊祖華先生,這兩個偏遠地區的官員說他們是我的忠實讀者,上個世紀讀過我不少雜文和評論,讓我好感動。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寫雜文而有這么多相識不相識的知音,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