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方方



中華書局的辦公樓隱藏在一片半舊的建筑群中。樓內的一面墻上用雅致的紅字鐫刻著一段話:“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為大。”
1924年,38歲的陸費逵在上海《書業商會二十周年紀念冊·序》中寫下了上面那段話。作為中華書局的創始人,陸費逵自19歲投身書業,以教育人辦實業的姿態,踐行開啟民智的嘗試和主張。那段話,似乎是他的自勉和宣言。
秘密印制的民國教科書
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誕生。與此同時,中華書局在上海宣告成立。關于中華書局的誕生,作家葉兆言曾戲言:這源于一次背叛。發起人陸費逵從舊東家脫身,自立門戶,最后反成競爭對手。“中華書局的成立,促成它的原因很多,從創辦人陸費逵的教育經歷和人生閱歷中,都能窺見蛛絲馬跡。”作為葉兆言的學弟,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創立中華書局之前,陸費逵曾在商務印書館任職兩年有余,而中華書局的另外兩名發起人,戴克敦與陳寅,也分別曾供職商務印書館和文明書局。
陸費逵1886年出生于陜西漢中。陸費為復姓,字伯鴻,雖家學淵源,但學業卻是自學成才。在《我的青年時代》一文中,陸費逵寫道:“我幼時母教五年,父教一年,師教一年半,我一生只付過十二元的學費。”
13歲時,陸費逵放棄四書五經,讀新書、學歷史地理、習算學與格致學、閱讀大量報刊,17歲后自修日文與英文。他的母親是李鴻章的侄女,重視學以致用,教導兒子勤于思考,不拘泥于八股文章的空談。少年時代的務實教育,似乎成為他日后投身書業,推動國民啟蒙的基礎。
早慧的陸費逵18歲時,在武昌參與開辦新學界書店,他的書店中并無太多消遣讀物,更多的是當時看來有些“危險”的作品,“當時所開的小書鋪,大賣《革命軍》《警世鐘》《猛回頭》等書知道個人非有學問、有修養不能成事;社會非有教育、有風紀不能有為。”多年之后,陸費逵曾這樣回憶。
他的教育背景和社會經歷似乎已經注定,陸費逵會在清末民初的大變革時代發出自己的聲音。而他從22歲開始在商務印書館的正式職業歷練,成為了日后創辦中華書局的實習。
1908年,陸費逵應聘進入商務印書館。這個當時的出版業老大給了后來的競爭對手高度重用。
“陸費逵在商務印書館的職業經歷,為后來他的自主創業提供了必要經驗。中華書局的成立,雖富有戲劇性和傳奇色彩,但社會的變革對于出版者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對于機遇的把握主要取決于出版者個人的預見眼光。”民國出版史專家、武漢大學副教授吳永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創辦人之一陳寅在《中華書局一年之回顧》中曾記錄這家新興書局在1911年秋的起始經過:“客歲革命起義全國響應,陰歷九月十三日,上海光復余于九月十六日與同志輩共議組織中華書局。良以政體改革,舊日教科書胥不適用若以光復而令子弟失教,殊非民國前途之福也。”
“中華(書局)未起之前,上海最重要的書商是商務印書館和文明書局。陸費逵曾著手為文明書局編撰一套新式教科書,但因資金問題未成行。”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還擔任過文明小學的校長,可以說陸費逵十分知道老師和學生需要的是什么。并且,在當時的上海,文明小學是非常新式的學校。”
陸費逵、陳寅、戴克敦等人,察覺到中國政體必將改變,而社會制度、教育思潮、行為方式也必須隨之更新,遂決意創立中華書局,其業務的第一項,就是印制“共和”內容的新式教科書。以此啟蒙民智,鞏固共和體制。
其時為1911年秋,清廷還未被推翻,印書一事也呈秘密狀態,參與者籌了一部分資金,白天仍正常工作,只利用休息時間加緊趕制教科書。當時商務印書館的主力編輯蔣維喬,也曾建議“預備一套適用于革命后之教科書”,但“商務”是資產超過百萬元的出版巨頭,如果大張旗鼓編印“共和”政體教科書,萬一走漏消息,對股東和公司利益都將是巨大損害。這層混雜著政治風險和經濟利益考量的顧慮,讓商務印書館的地位在政權更迭之時突然被中華書局逐漸追上。
中華書局股東之一陳寅在回憶文章中曾寫道,支撐陸費逵等人秘密編寫新書的,是對“革命勢必推翻清廷”的堅信,其間面對革命受挫,如“漢陽失守,群起沮之”,但“余等不為所動也”。
民國一月一日,臨時政府成立,陸費逵“規劃粗定”中華書局于當天掛牌,“將來,遇民國成立紀念,即吾局成立之紀念也。”書局形式為陸費逵、陳寅、戴克敦三人合資,地址設在上海福州路二十二號。
養成共和國國民
于1912年元旦宣布中華書局成立,是陸費逵出于搶占競爭先機的考量。而真正開始營業已到1912年2月。為應對春季開學,陸費逵等人趕制的新式教科書一上市即“日間訂出,未晚即罄,架上恒無隔宿之書”。
“從編纂體例上看,‘中華教科書并不比1912年以前商務印書館的教科書更完整或規范,但它勝在內容上。”民國出版史專家吳永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發表于1912年1月25日的《中華書局宣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往者異族當國,政體專制,束縛抑壓,不遺余力。教科書、圖書鈐制彌甚,自由真理、共和大義莫由灌輸。”這樣明確提及“自由”“共和”字眼,是“中華”版新式教科書與舊式教科書的最大不同。
《中華初等小學國語教科書》中,編者寫道:“我國旗。分五色。紅黃藍白黑。我等愛中華。”往日的教科書中找不到如此耳目一新的表述。
恰如民國元年的《中華書局宣言書》中所稱,“一,養成中華共和國國民;二,并采人道主義、政治主義、軍國民主義;三,注重實際教育;四,融合國粹歐化。”而在此之前,沒有出版機構將“共和”“民主”的主張公然寫進教科書。
政治制度的突然變化,讓出版舊式教科書的書商們措手不及。清末民初時政府對出版業的限制不多,皆為登記制。市場自由,競爭充分,中華書局從誕生一刻,便打破了商務印書館在教科書領域曾經的壟斷地位。 1912年4月,商務印書館才在《申報》登廣告,宣傳自己馬不停蹄趕制出的《共和國教科書》。
但是,中華書局早已搶盡先機賺進第一桶金。1913年4月,中華書局改為股份有限公司,公司股本由創立時的2.5萬元增至100萬元。3年后,更一躍成為僅次于商務印書館的全國第二大出版公司。
兩大機構的競爭,使得教科書的更新率大為提高,根據書局編輯錢炳寰在《中華書局史事叢鈔》中的不完全統計,從1912年至1937年抗戰爆發,中華書局共出版17套中小學教科書。每次重大社會變化發生,新式教科書中就會敏感地體現出來。比如,1927年推出的教科書,是因北伐成功后,國民政府建立,書中加入了三民主義的內容。
除用教科書啟發民智、培育共和國民之外,中華書局也開始用新方式整理國粹典籍。“以前都是線裝木刻的雕版,1921年開始輯印《四部備要》,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用現代排版技術排出來的古籍。”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191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辭源》,而中華書局也有意編撰大辭典。陸費逵與時任編輯所長范濂源擬將其定名為《辭海》。1922年,陸費逵結識湖南教育學者舒新城,多次盛邀之下,1928年4月舒新城與中華書局簽約,主持編纂《辭海》,并成為陸費逵之后中華書局的靈魂人物。
學者汪家熔這樣對比《辭海》和《辭源》的差異:舒新城接手時已是“五四”后的第九年,社會變化很大,所以“茍非推陳出新,順時以應,則辭書之用有時而窮”。舒新城遂轉變工作方針,把釋義重點放在詞語而非單字上。
1936年出版的《辭海》吸收了自1915年后21年間出現的新詞新語和舶來詞匯,并收錄古白話、戲曲、小說中的通俗詞語,并開創“百科性詞典”體例。
教育宗旨,以養成“人”為第一義
伴隨民國一同誕生的中華書局,從某種意義上講一直體現著陸費逵等幾位創始人自身的開創氣質和啟蒙理想。
陸費逵曾被人形容為“見事明、處事敏”,并自稱“好言教育,尤好談學制”。他是提出取消“讀經”課程的第一人,也是“為小學生減負”的大力倡導者。三年后,時任中華民國教育總長的蔡元培修訂新政權課程,很大程度采納了陸費逵的意見。
1912年陸費逵在《民國教育方針當采實利主義》一文中寫道:教育宗旨,以養成“人”為第一義。而人之能為人否,實以能否自立為斷。所謂自立者無他,有生活之智識,謀生之技能,而能自食其力,不仰給予人是也。欲達此目的,非采實利主義為方針不可。
“實利主義教育的興起,在于要使實業的需要真正成為整個教育的中心,以謀求整個中國教育從宏觀到微觀的以實際為標尺的改造。”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的周其厚博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除此之外,陸費逵等人還大力提倡鄉村教育,職業教育、婦女教育、兒童教育等。”
在1921年的《我國書業之大概》一文中,陸費逵對中西方民眾讀書習慣的差別分析如下:“(中國)國民智識太淺,舍此等(如《三國演義》)小說書外,他書不能閱耳。此刻欲補救此弊,有二途:一,普及教育,增加人民智識。二,發行代替小說的科學或文學書,以便人民購閱。”
依據這樣的理念,自1917年開始,陸費逵、戴克敦等人經過商討,擬定了出版教育叢書的計劃。到1945年,出版共計60多種,涵蓋成人教育的各個方面。
與此同時,中華書局針對“國民教育”的啟蒙,逐漸創刊八種雜志。其中1915年1月創刊的《大中華》,由梁啟超主編。1934年創辦的《新中華》,第一期發行即過萬,巴金、郁達夫、傅雷、豐子愷、楊憲益等人均為當時作者。在民國出版史專家吳永貴看來,陸費逵對作者從來不吝嗇稿費,從而與知識界建立起互相信任的關系。
“陸費逵聘任舒新城為編輯所所長后,因舒新城本身就是知識圈中人,他與眾多作家、藝術人士私交都很好。比如四川作家李劼人,他的《死水微瀾》《大波》都是交給中華書局出的,還比如跟舒新城關系最密切的徐悲鴻,我們現在可以整理出徐悲鴻的書信有200多封。”徐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實際上,如今已是百年老店的中華書局并非一帆風順。比如在創辦之初的第六年就曾遭遇嚴重危機,幾乎陷入破產。陸費逵在教育部任職的好友范靜生邀請其到教育部就職,《新聞報》老板汪漢溪也邀請他任總主筆,但陸費逵并沒有離開中華書局。
在《我為什么要獻身書業》一文中,陸費逵對自己做了一段總結:一為專心,做事有始有終。二為忍耐。第三,不失本來面目,“我從小到現在總不斷地看書,不闊綽這三種雖沒有什么價值,但卻也是辦事必須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