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不會是世界末日,但是有很多不確定因素。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俄羅斯和美國的大選,朝鮮面臨關鍵的一年,敘利亞局勢的動蕩,伊朗和西方的沖突……經濟上,歐元區債務危機還將持續,中國有可能出現地方債務違約……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備感壓力的時代。
今天這個時代的壓力,回過頭看,有點像上世紀80年代,那時沒有網絡,沒有現在的信息量,那時如果哪家雜志發表了一篇尖銳的文章,就會很受人尊重。不過,那時討論的許多問題,當時覺得很勇敢,今天看起來也不算什么。
與80年代相比,如今對一個公共事件的討論,已不再是少數人的事情。是全民話題,只是知識分子發出自己的聲音,影響力稍微大一些而已。但也并不絕對。比如最近的“烏坎事件”,如果有一個記者能夠進去,會比所有人都要強大。
然而19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十年,中國的中青年知識分子也基本團結一致,雖然在理念上有些分歧,中間也出現一些波折,有一些中青年知識分子為了自己的利益賣身投靠,但都只是少數。
80年代,也是艱難的時代?!扒宄裎廴尽焙汀胺磳Y產階級自由化”翻來覆去,每當終于有篇小說要在重要的文學雜志上發表,雜志會突然因為“清污”或者“反資”撤稿,這種打擊對于一個還沒有名氣的作者是致命的。
壓力不只來自政治,還有藝術觀念。當時的先鋒文學出現之前,經歷了文革,中國的文學形式都退化得過于簡單,很多作家像寫作文一樣在寫小說,我們這一代希望追求更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當這種需求表現出來時,一些中老年作家和批評家,還有一些掌握文學權力的人,都持拒絕態度。王蒙是我們的支持者,但他是少數。這不只出現在文學領域。崔健的搖滾,剛出來的時候也不允許,只能地下演出;也出現了很多非主流的電影,比如張藝謀有三部電影都被禁,包括《活著》。
但這種壓力的后果是,80年代產生了一批文學藝術新人,整個社會的文化生活也豐富多彩。壓力之下,會爆發出一群新人。
90年代是改革開放以來最平穩的時期,經濟飛速發展,但也帶來了負作用,環境污染、貧富差距、社會矛盾等等,只不過這些在當時都沒有充分體現。平穩的表面使90年代的人會突然發現沒有政治了,一切都“經濟”了。,
經過整個90年代經濟發展后,中國的知識分子也好像分化成了兩類,一類是受到重用的,比如有些成了官員;一類則被排除在利益之外。前一類大多是精英的表情和語氣,自我感覺很好;后一類脾氣不好,牢騷比較多。當然,也有一些知識分子始終保持了獨立性和批判性。
回到今天,現在的名人基本還成名于上個世紀。新出現的文學先鋒則很難判斷。郭敬明,完全走商業路線,而韓寒的雜文則完全是寫給中國人讀的,應對壓力的晦澀,外國人可能完全看不懂。但這樣的壓力如果持續下去,我相信,十年之后,中國的文學會出現另一撥重要的作家——他們應該都是90后。
當然,這也涉及到中國的文化體制。
中國的文化體制是三十多年來中國變化最少的領域,這種文化體制是畸形的。中國的經濟體制也是這樣。金融危機之后,房價都在跌,只有中國在漲,最后要靠政府出臺限購令這種不符合市場經濟發展規律的強制手段來控制。我們國家的整個發展,仍然缺少一種自我調節、自我修復的功能。
舉個簡單的例子,今年我去美國,問我的編輯,美國一年出多少種書,他說兩萬種。我嚇了一跳。以前中國每年出12萬種書的時候,他們大概出10萬種。中國現在每年要出30多萬種書,但他們只有2萬。由于金融危機,大量書店倒閉,出版社也以縮小規模來渡過危機,但中國不管是不是處于危機時期,都會大規模出版。
但另一方面,一種書只要在中國賣到兩萬冊就算暢銷書,可是哈金告訴我,他在蘭登書屋出版的一本書,賣了7萬多冊,仍然不算暢銷。全美一年只出兩萬種書,其中30%是文學類的,賣到兩萬冊非常容易。而中國出版的書太多,最后就相互抵消了。
一個成熟而能自我修復的社會機制,最終還要建立在全社會的公信力上。
我個人對中國的文學獎項完全不關心。因為中國的評選從機制上就不能夠保證公正。比如,美國的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終審評委只有三個人,但他們一輩子只能當一次這個獎項的評委,每年都要換人,就是為了保證評選的公正性。而作家也只要關心作品就好了,不必關心出版后是否受歡迎,也不用關心是否能獲獎。
這樣的公信反映在方方面面。
2003年去美國出版《活著》時,我的出版編輯特地囑咐我,不要接受《紐約時報》國際部的采訪。事后我才知道,因為這位編輯的先生就在這個部門任職,她擔心如果我接受了采訪,反腐敗部門會懷疑她利用丈夫的職位來推廣這本書。
那年美國新聞出版界還發生了一件大事,是《紐約時報》的記者抄襲事件。這件事后來導致主編副主編全部辭職——如果失信,這就是代價。
前些天我到紐約,《紐約時報》評論版的編輯一我常給他寫稿——告訴我,我的新書《十個詞匯里的中國》英文版出版后,美國的Ⅸ新共和》雜志曾想約他寫書評,但得知他和我本人很熟悉后,就放棄了。理由是,他們需要獨立的書評。
這樣做的結果是,雙方之間建立了長期的信任。《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這些全國性大報,一篇書評可以帶動幾千冊的銷售量,媒體為了對得起讀者的信任,就必須做負責任的推介,而讀者反過來也信任媒體的推薦。但在中國,書評不可能對書的銷售起到實質影響。報紙上的書評大多不是和友誼有關,就是和金錢有關,很多銷售排行榜也是假的,是可以花錢買的。
我們應該努力建立一個公信的社會,但信譽是需要長期培養的。所以,不應該單一地責備中國的文學界,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環境。在一個骯臟的環境里,無法做干凈的事情,或者說大家都在弄臟這個環境,只有幾個人試圖打掃干凈是沒有什么作用的。惟一能做的,是大家都努力來打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