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全


2008年12月23日晚7:30,北京朝陽劇場內座無虛席,復排的話劇《WM?我們》拉開序幕。
若是注意觀察,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臺上的演員大多是80后甚至是90后,而觀眾卻多半是鬢發斑白的50后或60后。
因為,這是一部被塵封了23年的話劇。
話劇“主流是錯的”
1985年,是國際青年年。
實力強大的空政話劇團接到了以空軍某校優秀學員鄭躍的事跡為主題,為國際青年年排演一部話劇的任務。
劇團的編劇王培公采訪鄭躍以后,先寫出了一個報告文學,發表后還獲了獎,接著又寫出了劇本。寫完后征求意見,聽到的反饋是:基礎不錯,但寫得太拘謹,戲不足,概括性也不強。
王培公同意大家的說法,于是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由寫一個人,改為寫一群人,寫他們的生活道路和真實的苦樂。搞一個“青年戲劇”,“試它一下”。
1982年夏,林兆華執導的話劇《絕對信號》在人藝一間簡陋的排練廳演出。這部話劇包含了現實、回憶與想象三個空間,迥異于當時的現實主義戲劇,不經意間開啟了中國話劇“現代”的大門。此后,越來越多的話劇導演開始嘗試不同的表現手法。《車站》《野人》《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等探索戲劇,一時熱鬧非凡。
王培公的想法得到了時任空政話劇團團長兼導演王貴的贊成。王貴少小從軍,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從事話劇事業,后成為空政話劇團團長,被譽為中國新時期戲劇最著名的開拓者和創新者之一。
在與王培公探討劇本內容時,王貴只提了兩個字的要求:真實。他認為,當時的中國話劇,“主流是錯的”?!罢f是繼承蘇聯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現實主義表演體系,其實都是偽‘現實主義,還是強調高、大、全那一套?!彼?,這部劇要貼近生活,真實地反映出知青的生存狀態。
為這話劇起這樣一個有些怪異的名字,也是頗費斟酌的。原來打算叫《我們》,后來主創人員考慮到,“《我們》沒頭沒尾的不合適”,就在前面加上了“WM”。這是“我們”的拼音縮寫,也代表著倒立和直立的人,象征著人的倒置和復歸。
《WM?我們》分為冬、夏、春、秋四章,代表1976、1978、1981、1984四段歲月,概括了一代知青在尋找生存位置和人生價值的過程中,困惑迷茫、尋覓等待、動蕩波折和追求收獲的全部歷程。該劇寫了7個知青的命運,著力表現1970和1980年代青年的心態。
不管從名字的寓意上看,還是從以季節表現歲月的手法來看,這在當年都是相當具有現代色彩的,加上內容的反思性,《WM》在彩排時就震驚了中國劇壇,也意料之中地引發一場大爭論。
曲折的彩排
1985年3月,《WM》劇本內容確定。王培公寫一段,王貴改一段,演員排一段。5月底,劇本完成,一段一段的排練也可以連綴在一起了。
6月9日,《WM》進行了首場彩排。彩排后,空政內部產生了較大的分歧。
劇團的幾位領導成員認為,話劇內容頹廢、陰森、沉悶,演出形式雖新,但格調不高,低級庸俗的東西不少。戲中只寫了青年理想的破滅,沒有寫出他們理想的萌發和重建,還有一些臺詞有政治性的錯誤。鑒于此,應該將劇本提交黨委會議討論。
團長王貴等人則認為,這是一部非常有震撼力的話劇。劇本提交黨委會議討論有些小題大做,一部話劇不應由黨委,而應由導演來主導。
6月11日,劇團向空政宣傳部門作了匯報,希望領導出面解決問題。
導演王貴和編劇王培公對此并不在意,他們更重視的是戲劇界同行們的意見和看法。首場彩排結束后,他們聯名邀請首都戲劇界的行家來觀摩,并將觀摩彩排的時間定在了6月14日和15日。
13日,上級領導特意來觀看彩排,看后,沒有就劇本本身談具體意見,只提出了一個要求:組織觀看此戲的排演,要先內后外,即先安排本系統內部的同志看,并征求意見,加工修改。外請觀眾看要慎重,不要輕易拿出去。這作為一條紀律規定。
王貴認為,一個劇團外請同行來看戲是慣例,況且已經向京城戲劇界發出了邀請函。最終,14、15日外請觀眾的兩場彩排獲得了批準。
圍繞這部劇的爭議,很快在戲劇界傳開了。不僅戲劇界的同行希望觀摩,話劇愛好者也想先睹為快,看看它到底有什么特別。
兩場彩排過后,《WM》的內容和表現手法都讓觀眾感到震撼?!凹o律規定”也隨之傳到了更廣的范圍內。很多人都聽說,空政話劇團排演了一部“讓領導不高興”的戲,紛紛通過各種渠道打探消息,希望觀看彩排。
對此,6月18日,上級機關再次重申了這一規定:“從當日開始,組織本系統內部人員看戲,不邀請外單位人員來看?!?/p>
但是,“外單位人員”并不理睬這一規定。當天,很多人蜂擁到東城區燈市東口同福夾道4號空政話劇團的排演場外,與門衛爭吵,希望放行。
外面人聲鼎沸,排演場內也在進行激烈的爭執。劇團一些領導以上級的規定為由,希望王貴中止當晚的排練。王貴反駁:這不是演出,而是在進行正常的排練,沒有理由不讓人進。如果你們不讓我進行排練,你們必須有上級的正式命令。
而此時,門口的觀眾已經涌到排練廳,連走道里都擠滿了人。
排練還是中止?觀眾和演員都在等待。過了許久,演員們終于得到了被他們稱之為“老夫”的團長王貴的演出命令。
經過這樣的波折,演員們當晚都特別賣力氣。當時擔任副導演和演員的胡雪樺后來回憶,那晚,演員們都進入了演出的最佳狀態,因為,他們知道“老夫”是頂著多大的壓力,進行這場彩排的。觀眾席里不斷地響起掌聲和唏噓聲。演出結束時,全體觀眾起立,鼓掌近10分鐘之久。
胡雪樺也注意到,坐在第四排的幾個上級機關派來的人,“尷尬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終于,悻悻離去”。
大幕一落,幾個演員抱頭痛哭。他們知道,這會是最后一場演出。
彩排結束后,胡雪樺和幾個演員沒有離去,聚在一起等王貴。王貴讓大家不要傷心,因為,《WM》不會死去。胡雪樺永遠記得“老夫”對他說的一句話:“雪樺記住,青年戲劇一定是有生命力的。”
果然,第二天,命令下達:免去王學貴(王貴原名王學貴)同志空政話劇團團長的職務,停止《WM》的排練演出。
演員們都聚在大門口,等王貴回來,飾演“鳩山”的濮存昕也在其中。
多年后濮存昕仍然記得那天的情景。王貴被撤職后,回到燈市口的空政話劇團。他是坐地鐵回來的,穿著軍裝,披著呢大衣,進院時大步流星,目不斜視。大家都想和他打招呼,但都不敢。“不任職了就不坐公車,夠有個性!”濮存昕感嘆道。
就在王貴被免職的當天,副導演胡雪樺也遞交了轉業報告和探親報告,離開北京,去了上海。
得知消息后,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幾個學生手捧上書“慰問信”的大字報,送到王貴家里。
王貴的被免職,使得《WM》更名聲大噪。
京滬兩地同時重排
《WM》被停演不久,7月,朱厚澤擔任了中宣部部長。7月27日,《人民日報》上的一篇署名“宜風”的短評《廢止一言定“生死”》,使關心這部話劇命運的人看到了希望。
文章說:“如同‘左的思想不肯輕易退出歷史舞臺一樣,那種粗暴干涉文藝作品的作風也不會自動地煙消云散。最近,在某些部門單位,仍然有‘長官意志決定取舍,用行政手段隨便禁戲禁演的事情發生。被禁的明明是富有創造精神的好戲,下禁令的人卻振振有詞地說什么:‘我們自己的話劇團,連停一個戲的權力也沒有啦?……這種事說怪也不怪,它說明我們一些同志的思想方法和領導作風多么陳舊,多么跟不上時代的發展?!?/p>
明眼人知道,這是說的《WM》。
8月,文化部下屬的剛成立不久的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做出決定,組織社會力量排演《WM》。
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時任總干事王正,是一位從戰火中走出來的著名戲劇家。另兩位總干事丁一三和李欽,也是著名的戲劇家。
對于重排這部戲的初衷,王正引用了中國戲劇文學學會章程中的一條:對有爭議而又有藝術價值的作品開展討論,必要時組織力量進行內部排練演出,以便于爭鳴。
學會決定,由王正主持其事。他從在京的各個劇團中招聘了14位演員,王貴再度出任導演。9月初,《WM》開始排練。
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新任院長沙葉新很贊同北京的舉動,決定上海人藝也要排演《WM》,聘請正在上海探親的胡雪樺擔任導演。
京滬兩地同排一部戲的舉動,可算盛況空前。輿論也跟進關注。
文化部藝術局和中國劇協主辦的《劇本》月刊在8月號上發表了該刊記者采訪《WM》主創者的訪問記,并在按語中說:“此劇的出現,引起了各界的注目。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這個戲在彩排階段,便被有關方面明令停排了。為何停排,眾說紛紜?!薄秳”尽愤€預告,下期將發表《WM》演出劇本,供大家討論。
空政話劇團看到后,通過上級致函《劇本》月刊編輯部:“考慮到目前我們正在了解此劇在排練中引起的問題,并爭取得到妥善解決,擬建議貴刊暫緩發表此劇本。”《劇本》答復:對不起,刊物已經付排,無法撤換稿件。
與此同時,京滬兩地的媒體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對《WM》予以評論。這些文章多是對長官意志的抨擊和對劇本的贊揚,少數不同意見也被淹沒在一片贊揚聲中。
《WM》似乎起死回生了。
再度被禁演
京滬兩地相約,10月開始同時公演《WM》。
9月下旬,上海各報刊登演出廣告,并將這部戲作為慶祝建國36周年的“獻禮劇目”。
10月1日,上海版《WM?我們》在南京路上的長江劇場(前身為著名的卡爾頓劇院)首演。
院長沙葉新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該院選擇劇目的標準是:觀念要新,藝術上也要新,內容和形式都要有新意和獨創精神。《WM》這個戲,與此正相吻合。該劇努力探索新的表現手段,追求新的舞臺語言,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詩的戲劇”。
在北京,10月11、13、14日三天,劇組舉行了三場內部演出,邀請中國話劇理論研討會與會者、首都話劇院團的負責人和新聞媒體觀看。
14日,王正舉行記者招待會,宣布該劇在京公演。
同一天,北京市文化局通知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根據有關法令規定,非文藝演出單位在未辦理審批手續和領取《臨時營業演出許可證》之前,不得組織演出。而中國戲劇文學學會當然是“非文藝演出單位”。
學會向中國戲劇家協會遞交了申請,要求戲劇家協會出面協調。在征得戲劇家協會“同意演出”的批準后,15日,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得到了北京市文化局頒發的臨時演出許可證,公演的手續齊備。
10月20日,《WM》在北京公演。民族宮禮堂和人民劇場天天爆滿,一時形成“滿城爭說《WM》”的盛況。
但是,對于這部戲的爭議,始終沒有停止。
公演前,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在《北京日報》和《北京晚報》連續多天刊登演出廣告。廣告詞說:“一出未問世即引起爭議的探索性劇目,一次企求藝術創新的實驗性演出,寫一代青年理想從毀滅到重建的搏斗,寫一群青年對生活之路的探尋與思考?!?/p>
對此,北京市委宣傳部門的負責人指示《北京日報》:“《WM》 那個戲的演出廣告上的那段話莫名其妙,既是內部爭論,你登到廣告上干什么?再登廣告時要去掉那段話,如主辦單位不同意,我們的日報就不登《WM》的演出廣告?!?/p>
演出結束后,應觀眾的要求,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向主管單位提出了延長演出期限的申請,擬在11月8日、9日和11日,在二七劇場加演三場。門票也已售出。
但是,11月8日的演出成為《WM》的最后一場。隨即,延長演出期限的申請被拒絕。
9日,中國戲劇文學學會在《北京日報》刊登停演退票啟事,使得《WM》的系列波折再度被海內外媒體所關注。
在上海,《WM》演出10場后,也受到干預而停演。
23年后的復排
對于觀眾和當年的主創人員來說,《WM》已成為一個精神事件,定格在1980年代。
1987年,55歲的王貴退休,從此再也沒有導過一部戲?!熬拖褚患茱w機,跑道被破壞了,我還怎么飛呢?”
時隔多年,王貴對這件陳年公案早已釋懷,但提起這件事還是會隱隱流露出遺憾?!斑@部戲的劇本我會永遠珍藏?!?/p>
當年空政版的《WM》的演員,李雪健、濮存昕、王學圻、劉佩奇、肖雄等人,現在都成了影視戲劇界的大腕。他們同樣珍藏著這份記憶。
2008年,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40周年,身為中國劇協副主席的濮存昕,邀集了當年的同事胡雪樺等人聯手合作,決定復排這部戲。
多年沒導戲的王貴被請出山,再次擔任導演。23年過去,當年的紛擾已經煙消云散。對自己守護了23年的這部戲,王貴也有了新的理解。
因此,與以前不同,這次的復排增加了更多人性的成分,人物性格也更加復雜,并有了現代意識。王貴新的目標,是表現一代青年在艱苦的歲月中心靈的相互凈化。
“他們是那個時代的新青年,但是仍然會被更新的一代人代替。”王貴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