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官民矛盾正通過諸如強制征地、拆遷等比較激進的形式制造中國社會的裂痕—無數聲音已說到了這一點,不時發生的群體性事件,也在對此作出警示。
但情況可能比人們想象的還壞。
清楚的是,官民矛盾一開始體現在制度的區隔層面,在這種區隔下,權力及權力親緣群體和民眾分割開來。而在資源分配、社會保障等方面,他們盡情享受“體制紅利”,民眾則暫時被推到一邊。
不僅如此,一些地方官民矛盾已然滲透日常生活,進入社會心理結構深處,變成了生活方式。
區隔
2012年1月1日,江蘇省某市。一場由政府主辦、組織,由房地產公司贊助,名為“天鴻杯”的元旦萬人健身長跑活動舉行。
這類自娛自樂的表演,當然也會淹沒在全國各地政府為政績工程所組織的各類表演活動中。
但全國的公眾還是注意到了它。他們對以下三點印象深刻。
在長跑的表演儀式上,作為主要的劇班成員,公務員們統一穿著配發的漂亮羽絨服和沖鋒衣,喜笑顏開;而同樣作為演員,學生方陣穿的卻是夏天軍訓的單薄外套,瑟瑟發抖。至于普通民眾,當“群眾演員”點綴浩蕩的權力恩情都沒機會,他們最多只能當一個被預設的、可有可無的觀眾。
從照片上看,公務員們陶醉在享受體制福利的快感中。這一切,充滿驚喜,卻又理所當然。
任何一種由權力主導、組織的表演,當然都要符合權力的美學秩序,使其“威武”體現出來。這場表演按照行政區劃,是暴力機構還是行政單位,是政府核心機構還是邊緣事業單位等來區分“方陣”,并配上不同的著裝,正在于宣示這一點。
不過,它同時也宣示、確立了官民之間的等級秩序,身份分野。并由此,成為一個當下中國經典的官民區隔敘事—一個對中國宏觀政治,以及微觀社會生活中官民關系的隱喻。
當然可以指控,這場表演是在變相給公務員發福利,同時,也合法化了房地產公司與政府之間的利益結盟關系。不過,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是:“官—民”作為“治理者—被治理者”的二元設定,以在福利上是被體制、權力運作所滿足,還是被體制、權力運作所排斥實際地體現了出來,讓誰都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其在公共空間對雙方反復刺激,一方面使“官”享受體制紅利時充滿了優越感,另一方面則強化了“民”被剝奪的心理怨恨。
這當然不是有意識的產物,而是“集體無意識”的流露:“我們”,這些權力及權力親緣群體該享受什么,“他們”,那些被權力支配的民眾,只能享受什么。
這樣的“自我認同”,以及“他者認定”,并不為憲法、法律,以及意識形態所承認,但卻隱藏在權力的日常運作和資源分配中,有時冒出公共領域嚇人一跳,更多的時候沉入生活深處,悄無聲息。
異化
按照官方說法,干部并非一個凌駕于民眾(人民)頭上的特權階層;事實上,干部和民眾被意識形態設定為一體,兩者之間僅僅是“分工”的不同,不是兩個或許在利益上具有沖突的階層(階級)。
但“分工不同”當然會帶來身份、地位、資源分配機會上的不平等和實際生活水平的差異,從而瓦解“一體”的設定。為消除這一Bug(漏洞),官方說法把干部視為民眾(人民)利益的代表,承認權力來自人民,并要求他們“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從而,即使“分工不同”,干部仍不是區別于人民的特權階層,只有當他“背叛”了人民,變成“老爺”后,他才是。
當然,如何宣稱是一回事,實際上是什么,則又是另一回事。
意大利政治社會學家羅伯特·米歇爾斯曾經揭示過一個“寡頭統治鐵律”。其分析對象是民主政黨。為民主而組織起來的政黨當然是可敬的,不過,組織本身通過科層制的建構,會給領導層帶來權力,而利益與權力如影隨形,一體兩面。
對于權力者來說,只要組織本身能夠給他帶來地位和利益,其功能就開始異化,有時候并不是為了“民主”這一目的,組織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權力者的利益。維持組織的存在,而不是所謂的“民主”,在權力者那兒,其渴望更為蝕骨。
米歇爾斯沒有討論組織的收益是否會惠及被設定為“我們”一部分的每一個成員。但從領導層擴大開來,如果一個組織本身能夠生產或攫取廣泛的利益,那么,其一系列職位的設置,本身就具有雙重功能。第一種功能,就是維持組織的存在;第二種功能,給處于這個職位的人以報酬。
當“寡頭統治鐵律”放大到政府治理層面,在權力缺乏有效監督,民眾不能控制政府花錢的情況下,異化會更加嚴重。
對社會進行治理的權力群體,治理得有效,社會控制得成功,當然符合社會的利益,畢竟,它可以提供諸如國防、治安等公共產品。但它本身也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看起來這是無可指責的,畢竟每一個群體、階層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不幸的是,在中國,在給公務人員的報酬上,“官本位”的色彩還比較強烈。
這種利益的體現有兩方面,其一是根據職位的不同獲取有差別的“權力報酬”,比如處級、廳級干部配什么車、住什么房等,超出制度供給的才不具有合法性,才被視為腐敗;其二是權力群體作為一個階層,在享受體制所給的好處上與被權力支配的民眾區別開來,是謂“體制紅利”。
比如,在養老金上,公務員、事業單位職工和民眾分屬不同的“社會保障系統”,前兩者不需要自己掏錢,由納稅人的錢供養—而改革“養老金雙軌制”的聲音已喊了很久,現在仍未有“改革時間表”出來,停留在個別的試點階段。
權利無法約束權力所導致的異化不僅使官民分屬于不同的“社會保障系統”,而且還會顛覆彼此的權利義務關系。像官員財產申報,本來就是官員的一種政治義務,但這一制度呼喚了那么多年就是不出來,以致“裸官”、“小偷反腐”成為一種屢見不鮮的現象;而對民眾關于買刀、上網之類的“實名制”,倒是非常熱衷。
疏離
官民之間,在生活中出現疏離,漸行漸遠,實在不是福音。
對于民眾來說,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方面想成為權力及權力親緣群體的一員,另一方面,內心里卻對前者“有情緒”,有時候,情緒還不太穩定。
道理很簡單,在任何一個社會,只要其中的一個群體享受著優越的生活,另一個群體有被剝奪感,那么后者一定想變成前者,而即使沒有變成,他們對前者也會表現出一定的奴性,因為害怕被傷害,同時還有獲得庇護的幻想。無數人擠破頭也想成為公務員,以及在日常生活中,很多老百姓見到掌握一小點權力的人都會討好,正是這種心理。
但如果變不成前者呢?受到前者的傷害呢?在最真實的環境下,比如網絡,以及在可以獲取力量的環境中,比如群體聚集在一起維權,他們所壓抑的情緒就會發泄。當一個人因為害怕、羨慕而想變成另一個人,但最終卻變不成,屢受刺激時,他一定對那個人充滿敵意。
對于一些權力者來說,心理有所不同。享受“體制紅利”的他們能夠感覺到民眾的不滿所帶來的壓力,而要說服自己這一切都理所當然,只能預設自己所屬的階層和民眾就是不一樣,屬于一個比較高檔的階層;而民眾沒有素質,得到這樣的處境實屬活該。一些公務員對民眾的冷漠,所謂的“門難進臉難看”,正是在這種心理下泛濫,以致無數次的道德說教、行政處罰也難以好轉。
另外,面對民眾的情緒,一些權力者也會隱隱感到焦慮,甚至恐懼。畢竟,民眾情緒背后的力量即使不能真實觸摸,也是可以感覺和想象的。而蔑視,或者憤怒,當然是消除焦慮的藥方。
可以觀察到的是,在比較正規的場合,一些官員往往不會說什么出格的話,他以一個純粹的角色來表演自己,不摻雜個人的人格。但是在一些比較特殊的場合,或者有什么刺激,他就會蹦出一些嚴重傷害人民群眾感情的雷言雷語。被壓抑的情緒終于釋放了,而它才是最真實的。
基本上不用想象:當兩類都攜帶著情緒的人,不可避免地在實際生活中相遇時,彼此都容易失去理性。而今天去一些地方,官民關系已經走到了一個新的節點,網絡的信息流動,能輕易把現實生活中的情緒擴散。而它又將進一步強化“我們”和“他們”的心理疏離,乃至一些極端情況下的對峙,使互動被情緒支配。
官民之間在生活上的區隔,以及心理上的疏離并無驚心動魄之處,顯得波瀾不驚。但它日積月累地蓄積著破壞性的牽扯力量。消除政治社會風險的制度空間、改革動力,正是在這種“生活方式化”的疏離中面臨更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