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劍鋒

迎頭碰面,熟識的人總會不無關切地提醒李玫瑾飭弄一下那頭搶眼的灰白頭發,但她決定不去刻意掩飾這來得突兀卻又不失本真的生理綻露,蒼華發色與世俗眼光雖不相稱,去留有意,在她可是一種“生活信條”。
“我希望做我自己,我不是為了讓大家喜歡而去做一個別人喜歡的人。”這份執拗在李玫瑾身上仿佛深入骨髓,哪怕在馬家爵、邱興華、藥家鑫、謝業新等一系列案件中遭到連續抨擊,壓力空前,也不能叫她稍稍折腰改向。
生于1958年的李玫瑾現在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她奉弗洛伊德為圭臬,篤信自己的專業技能,在中國社會近年來一個又一個引起輿論關切的犯罪事件中,屢次試圖藉此去揭示當事個體的深層犯罪(暴力)動機,到最后,卻總是與民意和輿論對立起來,使得她長久被敵視。
口水戰
輿論即便鼎沸,李玫瑾也絲毫不認為自己有什么錯,她將那些指責歸為“第一不專業,第二太憤青”,且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不過,她也為此付出代價。除了心理負擔之外,藥家鑫風波最兇的當口,公安大學推薦她參加北京市教育局舉辦的“教育先鋒”優秀職稱評選,李玫瑾至今還沒得過一個省部級以上獎項,全校名額也只有一個,不啻天上掉餡餅。孰料在面試環節她就被狠狠地刷了下來,因有評委對她在藥案中的言論表現抱有惡感,她當時在中央電視臺發明了一個“彈鋼琴強迫殺人說”,被認為是為藥家鑫開脫,而遭到了無數謾罵。
藥案的發酵,亦迫得一些事先敲定的講座計劃不得不取消,沒有中斷的也弄得有點兒偷偷摸摸。一次去杭州做講座,接待方像是迎接“全民公敵”,提前與她說好,出于安全起見,接機時就不大張旗鼓地舉出寫有她名字的牌子了。
雖已屆天命之年,但面對鋪天蓋地的批評,想做到完全平心靜氣還是有困難。她習慣以“心理問題很復雜”、“你們不懂專業”來回擊那些批評者,雖更多是一種本能的自衛,但這種精英式的氣焰凌人和攻擊性往往會進一步激化沖突。他們嘲弄她是自詡專家,這樣的話趕話加劇了她內心的痛苦,以致勢要捋起袖子真刀真槍地和人對賭一局,“我自認為專家沒有什么不對,有種的話我把我的案件給你,你要能解決我就把我這專家名譽給你。我已經上前線打過仗,現在有人跟我挑戰說我不是士兵,能這樣么?”
針尖對麥芒的論戰,讓這場口水四濺的沖突,遲遲無法收場。 在李玫瑾的同行、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馬皚看來,李玫瑾的“因言得罪”皆因心理學作為一門微觀研究,有其與生俱來的局限,不太符合人們感性上的認識與中國式的宏觀思考方法。一個具體的犯罪,從民眾角度看去,會有方方面面的追問指摘,比如官員的責任、社會道德等,但心理學的微觀研究只關注個人的成長經歷,不能面面俱到鋪陳,故而無法使人感同身受地接納。
再者說,李玫瑾當前所處的位置也于她不利。“她要穿警服,這本身就是一個符號。讓老百姓以為你是代表公權力,你只要是警察我就覺得你可能不會站在老百姓立場說話。”她的另一位同事說,“她所有論點都比較站在警服的背景下,她沒有表達當下犯罪和社會發展之間有什么關系。這就是為什么老百姓覺得她不解氣。”
自從李玫瑾通過分析起而否定馬加爵的犯罪動機是由于貧窮所致,乃因保護個人隱私而殺人滅口開始,她在公共輿論中的惡人形象就開始樹立了,后面的邱興華、藥家鑫以及謝業新案件更是令她“惡名”昭著于世。
雖然一再強調“不媚眾”,但李玫瑾說,她也反省過:究竟持有一種什么樣的表達方式才可解除人們的對壘心態?結論通常是若能化專業語境為通俗解釋,效果可能更好,然而她到底也沒有實現不同語境的跨系統對接。
“當一個人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時候,他能夠做到堅持,也是一種責任,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堅持自己,但同時也要做到寬容別人。”馬皚說,“因為人與人是不同的,允許你有自己的觀點,也要允許別人保留他的觀點。”
女人當自強
強悍不落下風,李玫瑾表現出作為一個女人鮮見的強硬。此種性格,全系后天養成。她是獨生女,厲害的母親自小就拼盡全力把她當作男孩子訓練,讓她去野營拉練,去農村學游泳。小時候,哪怕哭上一鼻子,母親也會特別生氣,訓斥她“慫”。漸漸地她就變得堅強了,周圍人誰要敢欺負她,她就會拿出玩命的架式去應對。到上小學階段,已經沒有人敢招惹她了。
獨立性訓練,也促使她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一味向上拼。1982年分到公安大學,全校年輕人寥寥無幾。到了新環境里,她還是天天捧著一本書,自己讀自己的。有一次聽報告,她竟也在現場看起書來,校長很嚴厲,讓她回去看。書記回頭也找她,告訴說不要老看書,要跟大家交流。可他們哪知道李玫瑾內心的虛空,“那些人歲數都很大,我跟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我是學哲學的,對那些俗不可耐的話不感興趣。”
后來她發表文章,從專業角度探討人的心理表現的幾種形態,室領導“拜讀”過后,專程找到家里去訓誡她不要亂寫。自認為論智慧論見識實不下于領導的李玫瑾,面對這有損尊嚴的教育當場就給他一個釘子,讓人臉上掛不住。
2006年以前,李玫瑾一直都不順。“后來我也反省,自己鋒芒太露,在網上也是這樣,這是我的一個缺點。”一直到最近幾年,李玫瑾才算熬出頭,可以顯山露水了。沒讀過碩士、博士,沒得過省部級以上大獎,她也破格當上了博士生導師、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研究生導師組組長、學科帶頭人。只因公安大學的犯罪心理專業是在她手上從無到有摸索出來,她心底也大有“舍我其誰”的氣概。
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該有的光環如今都有了。可是得失相銜,雖已晉銜至二級警監,她卻不在任何行政隊列。體制之內的場合,又極注重職位排序,逢到一些公開活動,只要稱謂是個帶長的,都能排在她這個知名專家頭前,令她大為不悅。
“有一次我們跟韓國方面學術交流,兩個代表團,結果沒有職務的就我一個,排在最后面。憑什么啊?因為很多都是我學生啊,哪有那么排的?在貴賓樓吃了一半兒,我就走了,一看那排序就很氣憤。”精神上的驁放,終究具有壓倒性優勢,“我還是那句話,世界上的公爵有很多,但貝多芬只有一個,我寧肯做貝多芬,不愿做那公爵。”
摔打了10多年,風格秉性卻無半點移易。在學生眼里,她太兇了,在女兒眼里,她又太狂了。有干物議,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但這是她之所以為她的特點,是烙印一樣清除不了的。
理性還是情感?
李玫瑾搞的犯罪心理學研究偏應用,更多時候要與刑偵工作相結合。干他們這行的,經常在各種會議場合拋頭露面,一屋子的男人中只有她一個女性,面對這情形她自己也會陷入一種惶惑:怎么就進入到這么個圈子里來了?
“我比較反對女強人這樣一個詞,因為強人一般是不要家的,我是要家的。再一個我在工作當中不是沒有情感,我是有的。只不過在很多方面我的情感比較理性。”
2011年7月,李玫瑾當上了外婆,她特地請假兩個月,推掉一切事務在家里照料。和同事們的交流中,也開始多出不少關于孩子的話題。這個瑣碎生活中的犯罪心理學者,家庭觀牢固,對于情感撫養,更是輕車熟路。就連正式場合,她也可以家長里短地把這類知識和心得向人端出,并不板著一個冰冷面孔。這里面,多少寄寓著一種能被理解的渴望。
“我希望把我的思維我的理性跟人分享。有時候遇到一個能懂你的人,你會很快樂。”她嘗試著把這個愿望糅入工作當中,通過對具體犯罪事件的分析傳達給社會,以企將心靈成長與養護的重要性廣布予人,起到犯罪預防作用。可是往往適得其反。
輿論指責李玫瑾意圖通過專業優勢去漂白犯罪人,譬如對藥家鑫的殺人行為作評價,她事后解釋說,是要提醒大家勿對孩子施行壓抑教育,“你強迫的話結果就變成了強迫癥”,卻是時機不對,惹下了大麻煩。不過,李玫瑾對藥家的傾向,卻是明顯的,她一開始就不主張處死藥家鑫。某次與一位警察談及這個觀點,對方立刻勸她千萬收住嘴巴,不要惹出更大風波。
這種傾向有很大的情感因素,而非全是理性的專業分析。對于藥家的獨子處境,李玫瑾有著切身體味。她的頭發之所以白成那樣,大半因家庭壓力過巨所致。1999年,母親患上癡呆,父親也一身老病。保姆不好找,家里一堆事情便壓在她一人身上。養生送死無人分憂,顧影自憐之下,開始信了電腦上算命說的那句話,叫做“一生無依靠”。2005年,母親不得不在老人院里走完最后一程,令她愧悔不能釋懷。自己也累得患了子宮肌瘤,終至趴下。
推己及人,她就認為藥家鑫若是判死,今后將涉及一批獨子家庭的晚境問題。“獨生子是國策,是你不讓生的,你又沒有健全社會保障,干嘛不給他父母留條后路?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可惡不可惡的罪的問題,是個社會規則的問題。”
對于大多數用常識和樸素的情感來判斷是非的局外人來說,這樣的分析,毫無疑問是沒有什么說服力的,因為人們天然會站在被害者的立場去考慮問題。“我這么講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理性?我有時候擔心自己變得冷血。”面對記者,陳述完自己的分析后,李玫瑾也會下意識地反問一句,很多時候,情感與理性還是會在她身上糾結,以致發生短暫的錯亂。
雖則說到底是個理性主義者,但常年與各種各樣的犯罪打交道,李玫瑾的內心也一直充滿矛盾。近些年,她義務做青少年犯罪幫教,對一些少年犯進行心理評估與疏導。這些人發交到監獄之后,有的還與她保持著書信往來,得空她也給他們寄上學習材料,作些鼓勵。
“有時候遇到一些大學生犯罪,會特別心痛。因為這些人本身有天賦之才,可以對社會作出貢獻。可是心痛又怎么樣?這些人不判死刑又怎么去撫慰被害者的家人?他們的孩子憑什么平白無故被殺死?像我們這種愛,很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