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瑗

當世界經濟還未及從全球金融危機中恢復過來,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已經席卷而來,在國內,溫州民間借貸所引發的區域性金融危機正引起中國政府和地方政府的高度重視。危機裹挾下,政府往往出手救市。在中國,政府用強有力的經濟刺激計劃成功地抵御了金融危機,而后又以緊縮的貨幣政策和嚴厲的房地產調控應對通脹和流動性過剩,2011年12月,高企的通脹已經回落。危機讓中國政府介入經濟的范圍和程度呈現擴大和強化的趨勢,而應對危機的成功也讓政府干預市場出現合理化和常態化的趨向,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則被大大削弱了。
中國改革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是讓政府主導經濟,還是讓市場發揮基礎性作用?政府和市場的合理邊界到底在哪里?就這些問題,《南風窗》記者專訪了美國德州A&M大學終身教授、上海財經大學經濟學院院長田國強。田國強為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經濟學博士,其導師正是“機制設計理論之父”、200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里奧尼德·赫維茨(Leonid Hurwicz)。
政府的邊界
《南風窗》: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也好,美國次貸危機也好,每次危機的爆發都會引發各界對于自由市場制度的質疑,對各國政府“救市”予以期待。什么樣的情況下政府應該干預經濟?
田國強:不要以為一出現問題就是市場經濟制度的問題,不管是這次歐洲國家主權債務危機,還是美國次貸危機,并不是市場造成的,恰恰是政府提供的社會福利過度造成的。中國要少走彎路,不可一味盲從學習歐洲國家的高福利制度。當然,現在我們不是做得太多,而是太少,比如社會福利救濟制度太少。實際上要治理好經濟需要綜合治理,就是政府、市場與社會都要發揮作用,都有它自身的邊界,邊界就是交易成本,看哪種制度安排最節省成本。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政府應該發揮作用呢?主要有兩個方面。
第一是市場失靈的地方。市場失靈最主要的地方,是具有外部傳遞性的行業和領域,比如公共衛生、公共教育、金融行業,這回世界金融危機給我們的警醒就是完全放任市場是不行的。我是一個堅定的市場經濟的捍衛者,但是我知道市場有邊界。現在國內就出現了兩個極端:一種是完全崇尚市場,還有一種認為市場應該大大被限制,要政府來主導。實際上都不太科學。市場失靈的地方還有,比如資源壟斷行業,這種情況下,在市場失靈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干預,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有。
第二點是出現了緊急情況,比如天災、人禍、經濟危機、外部的經濟金融危機影響,這不是常態和規范的情況,政府應該起到作用。由于過去兩三年出現了全球金融危機,中國政府確實在應對危機方面發揮了作用,但是現在有種趨勢要把這種非常態的干預作為一種常態固定下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誤區。
《南風窗》:也就是說危機往往會使政府加強對經濟的干預,但是干預不能常態化。也有學者說我們對于經濟的干預是有經濟理論做支撐的,比如凱恩斯的宏觀調控經濟理論。
田國強:這種經濟理論正好說明經濟出現了非常規問題才需要進行宏觀調控,凱恩斯說的是宏觀調控,沒有說到微觀調控,即使是宏觀調控也要少用、慎用,否則打亂經濟規律,也就沒有可預測性了。其實,在微觀領域,凱恩斯也主張讓市場起作用。
這是針對緊急的、短期的情況,是經濟出現了問題,而不是把調控變成常態。長期問題靠什么?要靠亞當·斯密、熊彼特、哈耶克、赫維茨等從經濟自由、創新、信息和激勵等方面論證市場最優性的經濟思想。這些經濟學家的思想和理論,特別是赫維茨的信息與激勵機制設計理論對中國當前各種過渡性制度安排的設計,對當前的改革起到重要的作用。
不存在中國模式
《南風窗》:在危機背景下政府以宏觀調控的名義,對更多的微觀經濟領域進行了干預,這種以強勢政府主導的中國模式,從結果上看很有效率。
田國強:無論哪國政府,特別是中央集權程度較高的政府,集中力量和資源辦一件或幾件事情,總會辦得非常好,但這不可能將所有的事情辦好,對資源不能進行有效配置,從而人們不得不采用向市場經濟這種分散決策的制度安排。所謂的“中國模式”,是政府主導了經濟,政府發揮了很強勢的作用,政府集中力量辦大事。但是,我們來看到底有沒有“中國模式”?我認為是沒有的。無論是從終極目標的相同性、轉軌路徑的差異性還是成功原因的共通性來看,并不存在所謂的“中國模式”,只有“中國路徑”或至多“中國經驗”可言。
首先,如果以“市場經濟、法治社會、民主政治”作為轉型和發展的目標,則所謂的“中國模式”和這樣的目標仍有很大差距,還遠不成其為一個終極意義上的成熟模式。
其次,從轉型和發展的過程上講,由于初始稟賦條件、內生狀況、外部約束不同,沒有任何后發國家可以完全復制先發國家的發展經驗,因而既需要、也只能另辟蹊徑。由于中國轉軌初期計劃經濟的極度扭曲,政府在促進社會經濟實現效率、公平與和諧發展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一旦政府僭越了自身的合理邊界,過度且持續介入本應由社會、市場解決的事務,其后果將十分嚴重。
再次,中國經濟取得迄今為止的巨大成就,其根本原因是承認個體利益,賦予經濟選擇自由,激發老百姓發家致富,引入競爭機制,以及對外開放,這些經濟領域的撥亂反正體現了經濟學的內在邏輯,也是被東亞乃至西方一些國家一再驗證的共同經驗。這些才是中國經濟改革取得成就最根本的原因。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政府應該逐步退出,而不是由于政府在特殊時期發揮了重要作用而把它作為一條重要的經驗、一種模式固化下來。
《南風窗》:改革可能會出現兩個取向:一是,在改革的方向上政府逐步退出微觀經濟;二是,國家更為強力地干預經濟,成為國家干預經濟。現在看,在這個取向上認識并不清晰。
田國強:很對,改革繼續前進或后退都有可能。在一個緊急的情況下、或非常規情況下政府要發揮作用,但是這只是一個臨時性的或過渡性的制度安排,不能把它運用在常態情況下,當作終極性的制度安排。當前,一些短識者、短視者或既得利益者將中國改革的成功歸因于政府主導下的經濟發展路徑、社會管理方式及其政治治理結構,過分地強調政府的作用,認為已經找到一個與現代西方發達社會不同的相對穩定的、成熟的、具有推廣價值的終極發展模式,即一些人宣稱的“中國模式”,這是誤將“次優”當“最優”,誤將過渡性制度安排當作終極性制度安排。從而,所開出的政策藥方就是不斷擴大政府規模及其對于經濟的介入,這有可能將下一步改革的方向弄反。
《南風窗》:我看到您對“中國模式”的厘清自2010年就開始了,為什么您近年來熱衷于跟媒體和各界做這樣的溝通?
田國強:最近張維迎用了“無恥、無知”來形容一些人,我當然不會說他人“無恥”,但是我愿意加一個“無辜”,“無知”造成了廣大老百姓的“無辜”,讓他們無辜貧窮。所以,我花很多時間來厘清政府、市場和社會治理的邊界,也就是我經常講的“曉之以理、導之以利、動之以情”,正好對應著中國三大傳統文化——法家、儒家和道家,缺一不可。法家強調剛性、控制,儒家強調人的思想境界,道家強調無為而治、順其自然,讓老百姓發揮作用。近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把高深的理論用通俗、有趣、令人印象深刻的話和故事說出來,讓更多的人了解常識,這是一項很有意義的工作。
改革的關鍵
《南風窗》:如果在常態的情況下政府頻繁介入經濟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
田國強:就會出現“三重三輕”。第一,重政府、輕市場。政府控制了太多的生產要素和重要資源,控制了太多的市場準入,從市場秩序維護者蛻變為市場參與主體,使得民營經濟和企業家精神受到很大限制。而由于政府主導所致的體制性障礙依然嚴重,民營經濟的生存和發展空間受到限制,其動力引擎的作用被削弱,也導致民營企業向公權力所有者輸送私人利益的腐敗行為屢禁不絕。第二,重國富,輕民富。從產權的視角切入,富民的內在邏輯應該是“欲富民需先賦私權,欲保私權需先限公權”,關鍵還是要歸結到合理界定政府與市場的治理邊界,讓市場充分發揮作用上來。第三,重發展,輕服務。由于政府長期居于資源配置的主導地位,并將其掌握的資源主要運用于經濟發展領域而不是公共服務領域,由此逐步形成了一個“與民爭利的發展型政府”模式:一方面是政府越位,充當了經濟建設主體和投資主體的角色,擠壓了居民從市場中獲得激勵收益的空間;另一方面政府本應將從居民激勵收益中抽取的高稅收用于提高福利,卻忽視了社會保障、醫療衛生、教育、生態環境等公共服務基礎設施的建設,影響了居民的福利收益。
《南風窗》:所以,您主張政府應該從微觀經濟領域里逐步退出,繼續推進市場化改革。
田國強:一定是,社會所出現的問題,包括美國和歐洲的問題,不是市場機制所導致的問題,而是過于強調解決市場的失靈進行了政府干預,政府過度地發揮作用了,比如說給老百姓畸高的福利。這次出現的問題不是資本主義出現的問題,而是福利過度出現的問題;不是市場出現的問題,市場是解決不了福利問題的。市場也解決不了貧富差距過大的問題,解決不了外部性的問題,解決不了危機、市場混亂,在市場失靈的地方就需要政府發揮作用。
政府最重要的作用應該是為作為微觀經濟主體的企業創造良好的經濟社會環境,以提供經濟發展所需的軟件和硬件基礎設施,這是政府公共服務的經濟維度。除此之外,還有很大一塊是市場機制失靈,對此,政府也必須發揮作用,這是政府的社會性公共服務部分,它是指政府通過轉移支付和財政手段支持教育、科技、社會保障、公共醫療、衛生、環境保護等社會發展項目,為全體公民參與市場競爭創造公平的起點。
因而,下一步改革的關鍵在于實現政府職能的兩個根本性轉變,即從與民爭利的發展型政府向公共利益服務型政府轉變,從行政干預過多的全能政府向讓市場充分發揮作用的有限政府轉變,建立讓市場機制充分發揮作用的基本規則,實現無為而治和科學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