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董事:事情正在起變化

李威

11年前，證監會推出獨立董事制度，作為一種產自美國的舶來品，獨立董事一開始便被市場寄予厚望，迅速流行起來，甚或有學者當時驚呼其的出現是上市公司治理結構的里程碑。11年過去了，投資者恍然發現，獨立董事卻仍未摘掉“花瓶”、“養老院”等之名，年復一年地受到媒體的“照顧”，許多散戶也早憤然“棄之如敝屣”。

然而事情正在起新的變化。

活躍的暗流

1月4日晚間，中石油披露的一份臨時董事會會議決議，引起一片嘩然，焦點并不在中石油股份要聯合母公司中石油集團成立自保公司，將腳伸入保險業，而是中石油獨立董事、經濟學家陳志武投了一張反對票。

就相關表決內容，記者通過電話和郵件聯系陳志武，均未得到回復。公告原文顯示，目前中石油股份董事會有13名董事，其中8名為中石油集團關聯董事，在這次表決中全部回避，決議完全在剩余的5名獨立董事之間展開，結果是4比1。盡管陳志武的意見并未影響結果，外界卻為這份摔碎“花瓶”的勇氣喝彩。

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副院長支曉強在幾家上市公司擔任獨立董事，他向《南風窗》表示，目前，上市公司最普遍的做法是董事會在提出某項議案前，提前和獨立董事溝通，征求獨立董事的意見，“如果我們有不同的看法，上市公司通常會對議案進行修改，然后再在董事會上一致通過折中方案。像出現陳志武和中石油這樣的情況，在提前溝通時，雙方就未達成一致意見，而且雙方都很堅持自己的看法，才最終會以這種方式放到臺面上來。”

與之類似的事件是去年3月上任*ST大地獨立董事的“寶馬”教授尹曉冰，連續在公司半年報和三季報兩度投出反對票，最后一次投票后，公司股票停牌一天。實際上，近年，獨立董事自己摔“花瓶”的傾向越發明顯，但絕大多數獨立董事在與董事會發生較大分歧時，都不愿意“把事鬧大”，為自保會選擇辭職以明志，這一點也得到支曉強的認同。盡管證監會在2001年發布的《關于在上市公司建立獨立董事制度的指導意見》（注：以下簡稱《指導意見》）規定，獨立董事可以由一定比例的中小股東聯合推薦，但無操作性，支曉強做獨立董事8年，未見過一例獨立董事由中小股東推薦而來。

獨立董事主要來自大股東和投行等中介機構推薦，無論何種途徑，獨立董事與大股東都難逃絲絲關系，由此，就很難出現如陳志武和中石油這樣“不和諧”的事件，取而代之的是獨立董事不時閃現的辭職公告，表達這個群體靜默的選擇。粗略統計，僅2011年12月份以來，深圳市天地、國恒鐵路、萬邦達、耿建光電、錫業股份等近20家公司獨董以“個人原因”、“身體原因”或“工作原因”辭職，而如鍵橋通訊、片仔癀等這些同一時間段內，同樣有獨立董事辭職的公司，則對原因進行了詳細的闡釋，不同的一紙公告背后隱含不同的董事會故事。

“獨立董事越來越花瓶嗎？我的體會是隨著內外環境的改善，獨立董事的作用越來越大了，只不過這是一種內在的變化，就像很多人只看到董事會表決結果都是全票通過，其實很多東西都被提前消化了。”支曉強說。

角色之辯

2001年，中國股市一開始便充滿火藥味，學者之間關于賭場論爭得天昏地暗，之后，猴王股份、億安科技、銀廣夏、藍田股份等“深水炸彈”接踵而來。在這種背景下，《指導意見》帶有先天的指向性，其明確規定，“獨立董事尤其要關注中小股東的合法權益不受損害。獨立董事應不受上市公司主要股東、實際控制人，或者其他與上市公司存在利害關系的單位或個人的影響。”

按照北京工商大學教授王斌的理解，當時監管層要在上市公司內部放一個鐵面包公，監督大股東和管理層。“獨立董事對上市公司、監管層以及獨立董事個人本身來說都是一個新鮮事物，大家也不知道怎么樣去扮演角色，都從自身考慮，上市公司想要一個聽自己話的，而獨立董事則一門心思去做監督。”不同的思路摩擦出激烈的火花，2004年成為標志性的一年，當年以伊利股份、樂山電力為代表的獨立董事事件轟動全國，但代價慘烈，主事的獨立董事后來紛紛辭職，相關公司的股價暴跌多日。王斌當時任職伊利股份獨立董事，率先發現伊利股份財務問題，在獨立董事俞伯偉被罷免后，他也辭職。

“怎么樣當一個合適的獨立董事，我也在不斷地學習。”王斌說，他認為獨立董事從監督者的角色應更多地向價值增值者靠近，“這個轉變趨勢在現實中已經越來越明顯，我認為獨立董事也是董事，代表的是全體股東的利益，應該先將蛋糕做大，然后再談分配公平的問題，而不是把企業‘監督得什么都不敢干、不想干、不能干。我搞公司財務研究的，我認為應該是審慎戰略決策在先，理智財務監督在后。”

之所以有這樣的思考，與履職環境的變化不無關系。王斌說，做獨立董事10年來，最大的感觸是環境變好了。“經歷了2004年，上市公司普遍意識到獨立董事對公司的影響，現在我所接觸的公司很注重溝通，如除極少數治理不良的公司外，都會配合獨立董事調研了解公司，議案都會按提前的規定時間送達，會容忍并可能參考獨立董事提出不同的觀點。很多公司都認為獨立董事既能網羅人脈資源，又多了一個公司治理的籌碼，何樂而不為啊？而監管環境并未變壞，市場、監管層等對獨立董事提出異議不再認為是一個surprise。這幾步走得挺穩。”

目前獨立董事與上市公司整體似乎由比較尖銳的對立過渡為一種更溫和的結合方式，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紅線”內，展開博弈。而近來頗有喜感的是有些獨立董事在所任上市公司謀差事。1月9日，海鷗衛浴股發布公告稱獨立董事徐紹宏辭職，原因是其進入公司參股企業做技術總監，無法再任獨立董事，近期類似的事例還有株洲旗濱的賴國華、*ST大地的鄭亞光。

制度亂草

如果說王斌更多看到的是獨立董事陽光的一面，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劉紀鵬的眼里則帶有更多的批判性。劉紀鵬在去年和前年分別辭掉了一個獨立董事席位，原因是“意見得不到重視”和“無法把握企業”，“這幾年上市公司治理抓得嚴，獨立董事的處境好了一些，但從我的經歷看，根本的問題依然是，如果獨立董事與上市公司意見不合，大股東或管理層表示不愿再聘你，你只能辭職，因為根本對抗不了。”

獨立董事為人詬病的根源在于其產生機制與工作目標相悖。劉紀鵬早在幾年前就呼吁成立獨立董事公會，一方面公會確立獨董的薪酬標準、執業標準等，向上市公司推薦獨立董事，使獨董的產生機制真正能夠脫離開要制約的對象。另一方面，當獨立董事受到大股東的不公正待遇和刁難時，可由公會來代表獨董面對，依法維護獨董的合法權益。

而公會最重要的作用是形成中國獨立董事隊伍的人才庫。每一位獨立董事的業績表現都有一個詳細的記錄，獨立董事會主動關注自己的名譽，而且還要推行獨立董事職業化，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履職，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許多不合適的人通過不合適的渠道坐在不合適的位置上，當花瓶。

其實成立獨立董事組織幾乎已成為業界共識，從2001年起，陜西、河南等地紛紛成立地方獨立董事組織，多位獨立董事也不時呼吁，但全國性的組織一直未見消息，在2007年，200多名獨立董事推薦健康元藥業獨立董事蘇醒起草《關于成立中國上市公司獨立董事協會的建議》，時任證監會主席尚福林收到后表示“正在考慮中”。

而隨后證監會大張旗鼓推出的是中國上市公司協會，同在2007年，證監會表露出成立該協會的意愿，向上市公司委派獨立董事等被納入其中，2010年協會正欲掛牌時被叫停。對獨立董事制度，監管層態度并不明朗，在2004年，證監會發布《關于加強社會公眾股股東合法權益保護的若干規定征求意見稿》為獨立董事賦予三項特權，但2005年，最后文件出臺后，僅剩一項。2006年，又傳《上市公司獨立董事條例》呼之欲出，但至今也未見下文，隨著薩班斯法案等新熱點的出現，獨立董事基本上上不了監管層的議程了，幾乎再無新政策出臺。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獨立董事學者表示：“監管層對到底放給獨立董事多大權力心有余悸，這里面牽涉太多的利益糾葛，況且你想想有一個2004年是好事情，如果年年都是2004年，監管層的日子就沒法過了。這也是為什么他們對獨立董事自律協會不感冒，一心把獨立董事納入可控制的中國上市公司協會。以前口號那么大，現在誰也不愿再動它了。”

破除今天的局面，劉紀鵬表示，最終還是要打破一股獨大的局面，目前我國的公司有監事會和獨立董事雙重制約，但都是花瓶，究其根源還是股權問題。而股權分散需要相當長的一個過程，在這種死局下，王斌的理解不失為一種務實的遠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