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文
“會審公廨”對現在很多人來說是非常陌生的字眼,但它在上海歷史上曾經占有重要的一頁。“廨”原指古代官吏辦公處。所謂“會審公廨”,是指1868年4月根據上海道臺和英美等領事商訂的《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在英美租界里設立的由洋人和華人一同審理案件的執法機構。1905年,上海發生了一起因會審公廨而引發的大風暴。欲知事件真相,我們還得從頭說起。
會審公廨的由來
1843年11月14日,英國領署貼出了一張布告:“上海將于本月17日正式開為商埠,所有條約規定各項,均于該日發生效力。”當時在上海的英國官員、僑民僅有25人,他們借口華人與英僑發生了糾紛,為了英國僑民安全,要求清政府正式簽訂租界章程。大清朝時任上海道臺(相當于現在的上海市市長一職)的宮慕久不得已,與英國駐上海領事巴爾福簽訂了《上海土地章程》,以永租的方式處置割讓上海土地,把今北京東路以南、延安東路以北、河南中路以東至黃浦江的土地劃給英國人直接管理。這便是近代中國租界的開端。大清政府雖然做出了妥協,英國人卻沒有就此罷休,而是步步為營,不斷擴大地盤,這引起了歐美其他列強的眼紅。美國、法國也要求在中國已開放的商埠中享有與英國僑民相同的權利。
外國列強原本是以華人和洋人分開居住為理由大肆開辟租界,但在1853年太平天國運動席卷長江下游,以及上海發生小刀會起義以后,社會局勢動蕩不堪,上海華界及其鄰近地區的華人紛紛遷居租界,而洋人也樂于把房子租給華人以謀取厚利。隨著租界內華人人口劇增,不僅改變了先前“華洋分居”的局面,而且華人很快就占據了租界居民的絕大多數。“華洋雜處”后,如何維護租界內的安全與秩序成了一大難題。自1843年租界在上海出現后,外國列強憑借不平等條約中關于領事裁判權的規定,在租界內設立了領事法庭。這樣一來,租界內的中國人違法犯罪,由清政府的上海地方官(上海知縣和蘇松太兵備道)審理,而租界內的外國人違法犯罪則完全不受中國法律的制裁,由各國駐上海領事自行審理。外國租界還辦起了“上海本埠義勇隊”武裝力量,又開辟公共租界。英美屬下的公共租界成立工部局,成為這塊地面上唯一的行政機構。到了1864年,英美租界(后稱公共租界)內設立了一個司法機關——“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由上海道臺委派官員會同英國領事審理租界內發生的華人案件。接著又根據上海道臺和英美等領事商訂的《洋涇浜設官會審章程》,在英美租界設立了會審公廨。
?搖會審公廨是個妨害中國法權的畸形產物。起先是外國人在租界內犯法中國法權管不著,而中國人在洋人手下謀職,一旦發生案情,中國法權必須與外國工部局一同審理。后來,連中國老百姓自己的事也要由中方與外國列強共同審理。中國方面派到會審公廨的執法官叫“讞員”,其實是個徒有虛名的職位,從章程規定上看是有發言權的,可實質上一切都以外國領事館派來官員的意見為準。生活在自己國家卻要受洋人法律管束,當時大清政府統治下的國民對此感到十分憤慨卻又無可奈何。
大鬧會審公廨
1905年12月8日,有一個四川官員的家眷——廣東籍婦人黎黃氏攜帶其他女屬、女婢15人,行李百余件,乘長江班輪“鄱陽”號來上海。租界的工部局捕房接到鎮江方面電報,說是拐匪騙帶不少婦女來滬。英國捕頭木突生帶人將黎黃氏一干人等拘捕,并向會審公廨控告其犯拐人罪。當時中方讞員關炯之、襄讞(副讞員)金紹成會同英方副領事德為門一起審訊黎黃氏。面對審訊,黎黃氏對答如流,說明自己并非拐匪,而是四川官眷。其實,從四川官員家屬名單也可證明黎黃氏并非拐匪。此外,黎黃氏女婢們的口供也可佐證黎黃氏所言屬實。事情業已清楚,本應該當堂放人。可英方覺得此案就此了結有損面子,還要繼續下次會審。關炯之見德為門和木突生下不了臺,只好同意下次再會審。這時,木突生提出“拐匪”是租界捕房抓獲的,必須由他帶回捕房。關炯之和金紹成對視了一下,按有關規定,租界捕房當堂移交“罪犯”,再無理無權把人帶走。關讞員說:“因初審無定論,當將黎黃氏等人押解公廨女所,等候下次會審。”
木突生叫嚷道:“是我們捕房抓到的人,得由我們帶回去!”
德為門也在一旁幫腔道:“本領事同意關讞員說此案固應再查核;但捕頭所言也有理,當將人帶回捕房。”
關炯之正色道:“女犯帶到西牢,洋涇浜設官章程無此條例,再說也沒有上海道的諭令,不可將華人帶走!”
德為門粗暴起來:“本人不知道有什么上海道,我只遵守領事的命令。捕頭先生,你可以把人帶回去!”
關炯之憤然道:“既然如此,本人也不知有什么英領事。來人,把女犯帶到公廨女所看守!”
德為門命令木突生帶人強行奪人,廨役與西捕僵持不下。木突生當即叫西捕們持警棍一陣亂打,致使兩名廨役遭毆打重傷倒下。
金紹成見情勢惡化,遂上前喝令:“木突生,你竟敢大鬧會審公廨!”
木突生不予理會,持棍朝金紹成頭上擊去。金紹成一把奪下木突生的棍棒,強忍著沒有還擊。
公堂之上一片混亂。關炯之下令道:“鬧事者一個也別想離開!”
廨役隨即將公廨大門關閉,并將鑰匙交給關炯之。西捕挾持了黎黃氏的許多女婢無法出去。德為門對關炯之說:“你必須交出鑰匙,你還想活不想活?”
關炯之怒斥道:“毀門可,打公堂可,殺官也無不可!”
德為門惱羞成怒,吆喝道:“我們打出去!”
西捕人多且橫,最終打開大門,將黎黃氏等人押赴捕房西牢。隨后又將黎黃氏帶來的15名婦女送到濟良所(清末收容妓女的慈善機構)。
群情激憤
事后,關、金二人到上海道署呈報案情,并引咎辭職。消息很快傳到民間,上海廣肇公所(又名廣肇會館,由在上海的廣州商人組成的一個商業組織)召開了同鄉大會,提出抗議,并致電北京外務部、商務部,剖白黎黃氏的來歷身份確系官家眷屬,扶柩回籍,故而仆婢眾多,并非拐帶婦女。
上海紳商于第二天下午赴商務公所集會抗議,達數千人,義憤填膺。第三天再次集會,向上海道袁樹勛遞上呈訴。
袁樹勛一面囑關、金二人暫停與德為門會審,一面派洋務翻譯赴領袖領事俄總領事署及英總領事署提出抗議,并照會各國領事署。
此事層層上報后,兩江總督周馥致電上海方面,同意暫停會審,希望與各國領事商議協調對策。
袁樹勛見民眾越來越憤懣,分別照會領袖領事俄國總領事及英國總領事,要求撤換德為門。但事過數日仍無結果。
北京外務部見此事越鬧越大,遂向駐京的外國使團提出抗議。外國使團也怕此事波及全國,下令上海領團釋放黎黃氏等人。1905年12月15日下午3點,工部局總董安徒生將關在西牢的黎黃氏及濟良所的15名婦女釋放,臨了還死要面子,由捕房用皮蓬馬車把人送到廣肇公所,而沒有送到會審公廨。
全市大風暴
英國德為門等人認為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其實不然,事情業已鬧大,中國人咽不下這口氣,不肯就此罷休。1905年12月18日,公共租界發生了全體華人商戶罷市之舉。同時,還有不少民眾圍攻老閘捕房(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個分區捕房,成立于1860年10月,解散于1943年)。
關炯之、金紹成兩人出面平息,結果民眾更加激憤,不知是誰在租界捕房放了把火,頓時火光沖天。此外,南京路市政廳前也有群眾集會。印度巡捕舉槍向群眾一陣亂射,當場死傷甚眾。其他地方也有類似沖突,據后來統計,當天各地沖突造成30多人受傷,11人死亡。
沖突一發生,俄總領事立刻照會上海道袁樹勛,以保護僑民為由布防出兵,連水兵也上岸,駐扎在各國領事署前及各銀行、捕房等地。
中國民眾暴動那天,在南京路的日本總領事受到民眾襲擊,在威海路的德國總領事也受到民眾斥辱。兩國領事事后均照會上海道,袁樹勛只得慰問致歉,又親往鎮壓暴動民眾,勸告各商戶開業并貼出嚴禁暴動的安民告示。
暴動后的翌日,工部局總董安徒生帶領警衛委員布拉脫造訪袁樹勛,磋商今后如何進行公廨會審。由于雙方態度都很強硬,事情暫時擱置。
為了防止事態進一步擴大,兩江總督周馥定于12月21日趕到上海。當時,公共租界中的商店已在前一天漸漸開市,袁樹勛也通知各國領事署,希望各捕房中的案件仍由會審公廨繼續開審。會審公廨開審第二天,恰逢英副領事德為門出席,關炯之當即表示:“若德為門出堂,那么本人即下堂!”領團怕又鬧出事端來,只好予以更換。
但公廨會審時,英方偏讓之前毆打廨役的全體巡捕到庭。關炯之、金紹成及中方公廨人員提出抗議。兩江總督周馥認為德為門不出庭已可緩和矛盾,租界的巡捕到庭無可厚非。就這樣,會審公廨恢復開審。
這次公廨事件從公堂沖突到全市華人暴動,經過兩個多星期才逐漸平息下來,中方沒有在法權上獲勝得益,但顯示了中國普通民眾不屈的愛國精神。租界方面為了給中方一個交代,不久將德為門調到鎮江,至于木突生卻依然無恙,英方覺得把兩人都換掉太丟面子。
為了防止中方與西方在公廨上再發生矛盾沖突,雙方在不改變大原則的前提下,訂立了一些細則,但中國人仍處于弱勢地位,依然受外國列強欺辱。到了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后,南京路上殷紅的鮮血驚醒了租界里的上海居民,民眾積極呼吁取消屈辱喪權的會審公廨。后又經過許多曲折交涉,到1927年8月31日,總算訂立了收回會審公廨辦法,準備成立上海臨時法院。
直到1932年上海第二特區法院成立,長達60余年之久的會審公廨才最后解散。
(壓題圖:會審公廨審案場景)(責編: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