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六指”是小學同學給劉亞起的外號。有一陣子,很少有人叫他劉亞,六指比他的名字響得多。今晚,他撫摸著自己右手的第六個指頭,就像撫摸著電腦配件上的U盤。U盤里裝著自己的榮辱,裝著自己的情感,裝著自己的苦辣酸甜。當他的目光凝視著第六個指頭時,就仿佛凝視著電腦的顯示屏,腦海里一幕幕鮮為人知的場景也都一一顯示出來了……
一
在我五歲的時候,爸爸曾帶著我去過一家大醫院,爸爸讓醫生切除我右手上的第六個指頭。
“這個指頭連著神經,不是輕易就能舍棄的。”醫生搖搖頭說。
“這也是娘的骨肉,切了娘也心疼的。”娘說。
“留著又不疼,又不礙吃飯,干嘛要切除呢!”又一個穿白大褂的說。
“哈哈,他的手上長著六個指頭,多好玩啊!讓我摸一下,讓我摸一下可以嗎?”醫院里有幾個小朋友,搶著要摸我的第六個指頭。
我沒讓他們摸,我用左手把右手的第六個指頭攥了起來。其實,讓他們摸一摸,不疼,也不癢的,更不會摸掉一層皮,但我就是不讓他們摸,我用左手把第六個指頭攥了起來。
我攥著我的第六個指頭,跟著爸爸回家了。
二
我把這第六個指頭,留著給俺娘摸。娘一摸著我的這個指頭,臉就含笑,目光里滿是喜氣,仿佛只有她才能生出長著六個指頭的兒子。
我把這第六個指頭,留著給爸爸摸,但有時我覺得爸爸摸我的指頭只是形式,一點都不踏實,略微碰一碰就像觸電似的。當然,爸爸也笑,笑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在眼睛里不停地放出淚花。
鄰家的三丫最愛摸我的第六個指頭。記得她第一次看到我這個指頭時就哇哇大哭,哭自己怎不長出第六個指頭來。
有時我和三丫在一起,就把右手的第六個指頭讓她攥著,讓她攥個夠,讓她摸個夠。
有時我和三丫一起望著第六個指頭發呆。
我說:“像個花生。”
三丫說:“像個小蘿卜。”
“像個毛豆角。”
“像個絲瓜妞。”
…………
三
爸爸把我送到學校的第一天,就有個同學不叫我名字,叫我“六指”,“六指”的外號第一天就傳遍了全班。
那一天,全班的同學都看到我的第六個指頭了。他們是多么好奇啊,一個個仿佛在動物園看猴子似的看著我的第六個指頭。
“六指,讓我看一下么!”
“六指,我能摸一下么?”
“六指,讓我再看一下好么?”
“六指,疼么?”
我被全班的同學圍著,身上直冒汗,濕透的汗衫死死地貼在脊背上。
“不給看了,不給看了!也不給摸了!”和我同桌的三丫一邊喊著,一邊把這根指頭攥了起來。
放學時,三丫拉著我的手,不,是攥著這根指頭,一同從學校向家走去。
四
“六指”,是誰最先喊我“六指”的?對!是那個高個的,我還叫不出名字的同學。他們為什么不喊我劉亞,偏偏要叫我“六指”?
我不喜歡“六指”這個外號。可他們都愛這么喊。
那天夜里,我自己撫摸著我的第六個指頭,哭了。
哭醒后,我仿佛又看到了醫院里那幾個小朋友的笑,又看到班里那個高個同學的笑,他們分明在笑我與眾不同,居然長出第六個指頭。
我用左手很拽右手的第六個指頭,仿佛要把它拽掉,但是,疼;我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掐著右手的第六個指頭,仿佛要把它從右手小指的后邊掐掉,但是,疼!
我又想起了醫生的話:“六指連著神經。”
五
“六指”,三丫也喊我六指了。但三丫與他們不同,我只喜歡三丫喊我六指,三丫的喊聲里流著蜜,蜜樣的甜。
要不是三丫喊我六指的話,我才不理這個外號呢!三丫喊我六指是親切,是無間,從她的目光里我就能看出來欣喜,從她的喊聲里我就能聽出來甜蜜。
在一聲聲“六指”的喊聲中,我一下子就能分出哪一聲是三丫的。
如果有幾天,我聽不到有人喊我六指,我還有點不習慣呢。我會想,怎么啦,大家都忘了我有六個指頭了嗎?連三丫也忘了嗎?
“六指,快把它讓我摸一摸,我已好幾天沒有摸到了。”我正想著,三丫伸手就把那根指頭拉了過去,就像拉自己的指頭似的。
六
十七歲生日時,三丫送我的禮物是一副手套,一副她自己用灰色毛線織的手套。
我一看,就喜歡得合不攏嘴,娘看了那副手套說好,爸爸看了那副手套也說好,我更是好個沒完沒了,當即就把手套戴到了手上。
其實,我最喜歡的是這幅手套似特意為我量身訂做的,右手的一只上織有六個指頭,這是任何商店都買不到的呀!
三丫一直記著我的這個指頭嘞!
七
有一次,我問三丫:
“你是喜歡我呢還是喜歡我的這個指頭?”
三丫又一把把這個指頭攥到手里,說:
“我稀罕的是這個指頭,誰稀罕你呀!”
說完,又六指六指地喊個不停,笑個不停。
這時,我就把三丫的手掰開,抽出這個指頭,用自己的左手攥著,或者干脆抬起右手用力一甩,把第六個指頭甩到手心,用右手的其他的指頭把它藏起來,不讓三丫摸,不給三丫看。
“讓我再摸一摸嘛!讓我再摸一摸嘛!”三丫求我似的說。
八
三丫和我是小學的同學,也是中學的同學,到了師范大學,三丫和我仍是同學。有一次,我對三丫說:“為什么我到哪里你就跟我到哪里?你就像我的第六個指頭似的,想甩都甩不掉!”
三丫把小嘴一噘,不依不饒地說:“我說六指呀,我們一起報考師范,畢業后一起到小學里教書,這可是在中學里就商量好了的,怎么能叫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呢!再說了,這第六個指頭,也不全是你的呀,你不是說過它是我們倆的,你與我共享嗎?怎么叫想甩也甩不掉呀!”
“好!好!好!這個指頭是你的,是你的還不行嗎?”
“我說六指呀,這就對了。快把它伸過來,讓我看一看,讓我摸一摸。”
九
在大學里,除了三丫,已沒有人再喊我六指了,同學們都喊我劉亞了,仿佛劉亞的名子一度死去,直到大學里才復活似的。
他們不但不喊我六指,在我跟前,連“六”字也不說,連“指”字也不提。
一天晚上,自修室里電線短路,周圍的教室也漆黑一片。班長夏紅光似乎想說伸手不見五指,但說出口的卻是——伸出手來,什么都看不見。
還有一次,女同學于月華在商店里買了電影《傷逝》的光碟,我一看定價是六元,可于月華偏不說六元,她說——七元買的,付款時,人家看我是個窮學生,又退還一元。
聽了這些話,我的心里就涌起了一股暖流,渾身上下都是春天般的感覺,好像被泡在春天里一樣。
十
說心里話,在一些時候,在一些場合,特別是在公共場合,我是很在意我的與眾不同的,有意無意地就把第六個指頭藏了起來。
有時,我像教授似的,像校長似的,整天把雙手裝在口袋里,裝出一副清高在上的樣子。
有時,我用左手把右手的第六個指頭遮擋起來,裝出一副左手摸右手的樣子。
有時,我用力地把右手一甩,把第六個指頭甩到手心里握著,裝出一副瀟瀟灑灑的樣子。
但有時看書或是做事情太投入,就會不知不覺地忘了這個指頭,仿佛沒有這個指頭似的。記得有一次在大學圖書館里查找資料,坐在我身旁的三丫突然打開一本大開本的雜志,把我的整個右手都蓋得嚴嚴實實。我抬頭一看,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美女,正用奇異的目光看著三丫遮蓋的地方。
三丫真的把我的第六個指頭當作是她的了。
十一
和三丫熱戀那陣子,三丫整天纏著我的第六個指頭不放。公園里,她拉著我的這個指頭;月光下,她拉著我的這個指頭;初吻前,她先吻著我的這個指頭。
看到三丫一次次地把這個指頭含在嘴里吸吮著,仿佛是咂一段甘蔗,又似在吃一截火腿腸,一副貪婪的模樣。
看著她那投入的樣子,她那陶醉的樣子,我就想起了一個成語:愛屋及烏。在三丫心里,我的六指,我的缺點缺陷,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愛的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片林蔭下,林蔭下無人的地方有一道高坎,我跨上高坎倒不難,對三丫來說就難了,但也并不像她夸張的那樣不可逾越。于是我把右手伸給她,想拉她一把,可她,這個調皮的三丫,居然像往日一樣,緊緊地攥著第六個指頭不放。是的,她是拉著這個指頭爬上高坎的。
后來,三丫常常驕傲地說:“沒有我們過不去的坎!六指,我說得對吧。”
“對!”我說。
十二
再后來,我就和三丫結婚成家了。
照結婚照時,三丫也沒有忘了把我的第六個指頭攥進她的手里。她說:“六指呀,這樣照的結婚照才非同尋常,這樣照的結婚照才有紀念意義。”
夜里,她就拉著第六個指頭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亂摸,她說她整年整月地摸這根指頭,也該讓這根指頭享受享受了。
我聽了就笑,三丫也笑。笑完了,三丫問:
“什么感覺?”
“沒什么感覺!”
“真的沒感覺?”
“真的沒感覺!”
接著,三丫就舉起她的粉拳向我砸來了……
十三
大學畢業后,我和三丫同在一所小學教書,教的是同一年級,不同的是三丫教的是數學,我教的是語文。
晚上,我愛看點唐詩宋詞,有時也讀些國外的小說,更多的時候是批改學生的作文。
有一次,我在讀李商隱的《巴山夜雨》,也許是我讀出聲了,把三丫吵醒了。她披衣下床,給我倒來一杯熱茶,摸一摸這個指頭,又睡去了。其實,這不是一次,是很多次,很多次都是這樣的——她給我倒來一杯熱茶,摸一摸這個指頭,又睡去了。
有一次,我在燈下批改作文,看到一個學生寫了《我的老師》,開頭一句就是:“我老師的右手長有六個指頭……”我未及往下看,就連忙把三丫喊起來,和她一起欣賞這一篇奇文。
三丫評價說:“這學生寫的都是一些表面的,老師內心里的感受他是怎么也寫不出來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給這篇作文打了一個最高分。
十四
“六指,六指……六指聽到了沒有?”
新學年開始時,班里響起了“六指”的喊聲。我心里一驚,以為是喊我,我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剛要答應,又突然覺得不對,不對,學生怎么能對老師如此無禮?
原來,新升學的學生里頭,也有一個學生叫“六指”,只是他的第六個指頭是長在左手的。
三丫知道后,想在班里制止喊“六指”的行為。她不允許學生喊“六指”,她不能容忍學生喊“六指”。
我就對三丫說:“讓同學們喊吧!我不就是讓同學們喊過來的嗎?”
我知道,這“六指”的喊聲里,雖然有嘲笑,有屈辱,但也有無窮的樂趣嘞。說不定這“六指”的喊聲里,也有三丫喊我般的甜蜜。
十五
三丫對那個左上長有六個指頭的學生有幾分偏愛,不知是由于同情還是由于習慣。
那天暴雨過后,陡漲的河水沖走了那個學生。三丫明知自己不會水,但也不由地跳下河去,結果不但沒能救起那個學生,自己也被河水給沖走了……
如今,那條河上已架起了一座小橋,是以三丫的名子命名的“于虹橋”。三丫的小名叫三丫,大名叫于虹。像她習慣喊我六指一樣,我習慣喊她三丫。
每當我踏上于虹橋,我都會想起三丫,我多會聽到“六指”“六指”的喊聲。
十六
三丫的同學于月華,當然也是我的同學,在三丫被水沖走的三年后,給我介紹了一個女朋友,那女孩一聽說我長有六個指頭,就連連搖頭,連見都不愿見我。
校長也曾給我介紹過一個,那女孩在政府機關里工作,是個新錄取的公務員,模樣也跟三丫似的,長頭發,大眼睛,一笑就抿嘴,一抿嘴就陷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第一次見面,她就讓我伸出右手給她看。原來,她見我只是想羞辱我,取笑我。
她笑得我恨不能拿起砍刀,立馬砍下這根指頭。但是,我不能,不是這指頭連著神經,而是這指頭連著我的思緒,連著我的感情。
誰碰一碰,我都感到鉆心的疼。
十七
今夜,夜深人靜,月華如水。
我一邊吟詠著《巴山夜雨》,一邊用左手撫摸著右手的第六個指頭。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喜愛“六指”的人已不在了,如此撫摸這個指頭的,只有我自己了。
本欄目責任編校:曉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