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歷史最為悠久、深孚學界眾望的國內出版機構——商務印書館,破天荒推出一套雜文叢書——“四方風雜文文叢”。叢書由朱鐵志的《沉入人海》、瓜田的《活著聽悼詞》、徐懷謙的《酷的臉》及在下的《薛蟠的文學觀》四本文集組成。這套叢書一經問世,立刻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引起讀者的贊譽與好評。
一套雜文叢書受到讀者廣泛的關注與歡迎,也引起我對雜文生存與發展狀況的思索。前不久,在徐州召開的全國雜文聯誼會上,聽到過雜文式微的說法。其實,這種說法,并不恰當,至少不夠確切。從文學界的現狀來看,式微的豈止雜文?自“幸福鬼”、“梨花體”、“羊羔體”尷尬問世之后,詩歌似乎已經死了幾個年頭。在最近一期《文匯報》(2012年7月17)的標題中,竟然出現了“小說已死”的字眼。的確,相對于上世紀80年代,雜文欄目無報無之、雜文征文此起彼伏的繁榮時代,雜文在今天的處境,的確今非昔比,不僅刊載雜文的報刊所剩不多,雜文專著的出版也步履維艱。好在《人民日報》《文匯報》和一些地方報紙還保留著雜文欄目,好在《雜文報》《雜文月刊》《雜文選刊》這些專業報刊還在努力維持,還有商務印書館這樣一流的出版機構也在致力于推動雜文事業。這至少說明,在當前的文學界與文化界,還有許多致力于雜文事業的同道,他們認同雜文這一文體在所有文學樣式中的獨特作用,他們認同雜文對于時代進步與社會發展的不可替代性。
毋庸諱言,雜文作者在目前雖然不會動輒得咎,但是,發表無路、出版無門、仕途無望、網絡刪帖,則是家常便飯。策略地說,雜文在當前遭遇的困難,也有來自民間或社會的因素,主要是來自欲望、焦慮與網絡的沖擊。

徐鵬飛 作
首先,欲望沖擊了家國情懷。今年是我國實行市場經濟的元年。20年的市場經濟,就GDP總量而言,中國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物質日漸豐裕的同時,人們的精神世界與社會心理也日益物質化了、金錢化了。當今的人們已經從“文革”時的“政治極端”,跌入“經濟極端”,已經從“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的云端,跌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張嘴財富、滿嘴銅臭的泥潭。“文革”狂潮時期的“三忠于”、“四無限”已是過眼云煙,改革開放初期的撥亂反正、獻身四化也被置之腦后。當今的城市,似乎已經淪為欲望之都;當今的人們,男人熱衷的是“白富美”,女人熱衷的是“高富帥”。人們已經不再相信兩報一刊的高頭講章,人們更不會青睞刊末報尾的書生議政。高揚“思想批判”、“文化批判”、“社會批判”旗幟的雜文,“投槍”“匕首”的功能早已鈍化,“顯微鏡”“手術刀”的功能也已失效,如果有誰仍將雜文當作社會森林里的啄木鳥,說不定就會被食客們作了醒酒湯或下酒菜。在物欲橫流的當代社會,以社會性或文化性相標榜的雜文顯得日漸不合時宜或格格不入,雜文日益成為圈子中人自我欣賞、自我陶醉的古玩與雕塑。
其次,焦慮瓦解了社會理性。市場經濟20年,物質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但是,更為深刻的變化卻是人心,即看不見、摸不到的社會心理。在蕓蕓眾生眼中,財富增加的同時,卻是貧困的加劇;物欲橫流的同時,卻是道德的墮落;高樓崛起的同時,卻是江河的污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牧歌早已不復存在,“戰天斗地”“胸懷放眼”的政治豪情也已成為過去,目力所及,真可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貨殖列傳》)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亂象中,迷惘的人們失去了信仰、信念、信任與信心,平添了煩惱、焦慮、怨氣、恐慌與浮躁。有權有勢的官員們,“出口”了家人與“存款”,變成了“潛伏”下來的“裸官”;體制內的文人們,傍權媚世,邀寵撒嬌,不惜摧眉折腰事權貴,正為榮膺“國師”或“帝師”而奮斗;有才有財的精英們,見勢不妙,望風而逃,黃鶴一去不復返;寄生于“草根”的“蟻民”們,不時陷入討薪焦慮、強拆焦慮、買房焦慮、看病焦慮、上學焦慮、就業焦慮的愁云慘霧之中。大學失去了學術與靈魂,偽學歷、假論文充斥象牙塔;食品業喪心病狂,相互投毒,易糞而食,已成為普遍現象。一切都在山寨假冒,一切都在粗制濫造,一切都在急功近利,一切都在文過飾非,一切都在表面文章。一些令名不彰、稿酬微薄的雜文作家,基于中國士人的傳統,基于知識分子的良知,基于國家民族的大義,為革故鼎新、激濁揚清而寫作,而呼吁,顯得如此勢單力薄、如此聲音微弱。
再次,網絡沖擊了深度閱讀。如果說欲望主要體現為現象,焦慮主要體現為心理的話,那么,網絡則主要體現為科技。互聯網是人類在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網絡自然是好東西,誕生于自然科學領域,主要作用于社會科學領域,影響的卻是整個人類社會。網絡撬開了黑幕,揭開了瘡疤,割斷了繩索……就這些功能而言,網絡竟然無意間成為雜文這一文體的有力助手與同盟軍。然而,如同一切優秀的東西都有兩面性一樣,網絡也有某種“副作用”。在網絡強大的“副作用”之下,一切紙媒、一切附著在紙媒之上的文學樣式,都遭遇到網絡的擠壓、排斥而朝不保夕。在網絡時代,世界與中國的學術、文學名著被束之高閣,各種各樣的淺表性閱讀、碎片性閱讀、輕松性閱讀、通俗化閱讀、數字化閱讀大行其道,民眾熱衷于讀圖、戲說、水煮、麻辣或大話。文學雜志為純粹而艱難謀生,四大名著被網民“微博假想”。(2012年7月17日《中國青年報》)王蒙先生曾這樣說,唐朝有唐詩,宋朝有宋詞,我們今天有什么?段子。而段子的傳播工具則是網絡與手機。有人阿Q式地自我安慰道,雜文沒有式微,最好的雜文在網絡,一條跟帖,一個段子,就是一篇好雜文。有的跟帖與段子雖然也有批判與諷刺,但畢竟不是雜文。
雜文作為文學園地的一枝,其生存狀態如何,應當看作一個社會文化現象或社會文化過程,不能將一切原因歸結為社會與外部,雜文自身才是主因或內因。當代雜文之所以“式微”,我以為主要問題在于兩方面:一是失去了銳氣,二是沾染了俗氣。
所謂失去了銳氣,是說當代雜文失去了魯迅先生所開辟的針砭時弊的戰斗傳統。雜文的失去讀者,與相聲的失去觀眾可謂異曲同工。相聲失去觀眾,是因為相聲異化出了歌頌功能;雜文失去讀者,是因為雜文喪失了批判功能。有人總結當前雜文創作的基本規律是,“說外不說內”,“就遠不就近”,“對下不對上”,“議經不議政”,“談古不論今”。在言論自由形格勢禁、“下筆如有繩”的輿論環境中,這些創作經驗的確是雜文寫作者不得已的寫作智慧與生存法則。然而,在社會矛盾凸現、社會道德滑坡、社會危機深重的社會轉型期,包括雜文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如果放棄了思想、社會與文化批判的歷史使命,只在社會生活的瑣事末節中找題材,只在“據報載”的螺螄殼中尋求保險,安全率是提高了,但是這樣的雜文卻有負于時代與人民對于知識分子的期待,雜文本身也落入某些以底層民眾為嘲弄對象的戲曲小品的層次。這樣的創作路數反映的不是什么生存法則與創作智慧,而是類同于某些小品演員媚世邀寵的狡黠與低俗。在雜文創作中,文明、文化這些看起來形而上的要素,往往表現為對于意識形態、社會制度、政權運作、民主法治等重大問題的思索與研議,如同小說的文化批判必須通過人物、事件、矛盾、沖突來體現一樣,雜文的創作也需要對于具體個案與病灶的解剖來體現。雜文作家應當憑借自身的使命感和社會觀察力,致力于寫出當代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即使功力見識不濟,也不妨作為追求與方向。
所謂沾染了俗氣,我以為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
一類是發表欲。有人曾經作過統計,作為雜文巔峰的魯迅先生,即使在其創作盛年,每年也不過三四十篇而已。一些當代雜文作家動輒上百篇乃至數百篇的年產量,魯迅先生鐵定望塵莫及。根本區別在于,魯迅先生強調“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而已集·革命文學》),而當代一些人不過是玩弄碼字游戲。這樣的雜文似乎并非致力于闡述某種社會理念、追求某種社會價值、揭示某種社會弊端,而是為了蝸角之名、蠅頭之利。我有時也寫時評,但我從來不認為時評也是雜文。雜文領域被稱作“雜三股”的東西曾經流行一時,幾條新聞,幾則典故,幾句議論,都可敷衍成篇、倉促成文,無棱角倒也文通字順,無風險卻也合乎上旨,于是天女散花,遍地開花。這樣的雜文倒很適合四平八穩、裝腔作勢的官樣媒體。如同GDP一樣,發表量是增加了,但其之于世道人心、官弊民瘼,似乎并不介意,介意的卻是稿費為什么總是這么低?
一類是八卦風。當今一些媒體,談時事頗多禁忌,于是,眼睛向后,話題返祖,在“異地監督”的時評之外,又多了一道歷史隨筆。汶川地震了,就有古人如何抗震;成都強拆了,就有古人如何強拆。劉備成了董事長,諸葛成了CEO,今為古用,濫加比附。歷史典故,不標出處;歷史事件,隨意戲說。只要讀過幾本古書,擇取一段掌故,似通非通地將文言翻成現代漢語,加點兒插科打諢,玩點兒時空穿越,就可以填充版面。雜文追求幽默,但幽默并不等于油滑,因為“油滑是創作的大敵”。(魯迅《故事新編》序言)
當代雜文的前景如何呢?我的看法如同外交辭令:謹慎樂觀。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我以為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熱風》題記)社會轉型期是一個特定的歷史階段,機遇與挑戰并存,新生與腐朽同在,各種弊端競相凸現,各類角色粉墨登場,誠可謂泥沙俱下,魚龍混雜。雜文之興是因為弊端仍在;倘使弊端不存而雜文死亡,豈不是家國之幸!“四方風雜文文叢”在社會上產生了好評與反響,這首先體現了商務印書館的主政者與編輯們對于繁榮我國文化事業、傾力支持雜文創作的文化自覺與歷史使命,當然也體現了雜文作者對國家民族傾注的一腔摯愛,同時,也意味著許多抱持理性、良知與正義感的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對于我們這個古老國家如何實現從威權社會到民主社會、從人治社會到法治社會、從臣民社會到公民社會的成功轉型,抱以極大熱忱并且傾力參與。一些從事媒體、出版等文化事業,并勤于思考與寫作的當代知識分子,在社會轉型階段,仍然發揮著解放思想、詮釋文明、引導輿論、轉變觀念的重要作用。
“四方風雜文文叢”的命名,體現了極好的底蘊與寓義。這套叢書的四部文集,也體現了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觀察視角、不同的言說風格。它給我的啟示是,繁榮當代雜文,不僅需要不同領域、不同經歷、不同流派的雜文同道人,而且需要不同觀點、不同形式、不同風格的雜文作品,而這也正是中央《決定》所要求的“提倡不同觀點和學派充分討論,提倡體裁、題材、形式、手段充分發展,推動觀念、內容、風格、流派積極創新。”上合黨心,下合民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敢說,“四方風,雜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