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素玲

托妮·莫里森的最新長篇小說新作《家園》(Home),Knopf出版社2012年5月版。
2012年5月,美國著名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長篇小說新作《家園》(Home)問世,旋即在美國引起了批評家和讀者的廣泛關注。
在小說中,莫里森講述了一個從朝鮮戰場回到美國的黑人退伍軍人的故事,以新穎的現實主義手法,深刻反映了主人公在困境中成長和尋找精神家園的心路歷程。小說采用雙重敘事視角,分別用第一人稱敘述展現弗蘭克的內心獨白,用第三人稱敘述故事發展過程。視角的交叉使用,把退伍軍人記憶中的具有男人特性的馬匹、慘死在戰場的朋友、奄奄一息等待他救援的妹妹構成的故事呈現出來。
在我看來,《家園》無疑是美國新現實主義文學的最新的一部代表作。像這樣的“新”現實主義的作品,在美國并非少見,特別是在21世紀,代表著一種創作傾向,值得引起我們的關注和研究。
一
何為“新現實主義”?有哪些作家可以歸類到新現實主義作家的行列呢?
其實,所謂的“新現實主義”并不新。一般來說,新現實主義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出現在歐洲的一種文藝思潮,起初主要表現在繪畫、電影等藝術領域,后來延展至文學創作之中,并且被發揚光大了。在美國,雖然“后現代主義文學”在20世紀40年代以來占據了主導地位,但在幾乎是同一時期,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也一直保持著強有力的創作趨勢。而“新現實主義”的出現,并且成為一股潮流,應該是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后了。
美國學者埃默里·埃利奧特(Emory Elliott)在其主編的《哥倫比亞美國文學史》有一節是“新現實主義小說”。作者指出,到了1970年代之后,一種“極簡單抽象化的、自我反省的新現實主義再次崛起”。我國著名學者郭繼德也在發表于《當代外國文學》1997年第4期上的《當代美國文學中的新現實主義傾向》一文中指出:70年代之后,“一些作家……開始回頭重視寫現實題材,更多地運用了現實主義創作手法,但受現代派和后現代派影響的痕跡又依稀可見,這類作品被評論家稱為新現實主義作品”。
上世紀80年代以后,美國的一些新老作家和批評家開始重新解讀經典文學批評理論中關于文學創作的宗旨,質疑后現代貌似光怪陸離的荒誕作品。他們或是撰文表明自己的文學創作觀,或是以自己的作品來闡釋自己的創作理念,但終其一點,就是提倡回歸現實主義。比如,小說家湯姆·沃爾夫(Tom Wolfe)于1989年在《哈潑氏雜志》(Harper’s Magazine)上發表題為《新社會小說的文學宣言》的文章,提出文學創作應該回歸到巴爾扎克和左拉、狄更斯和薩克雷的現實主義傳統中去,只有這樣,美國社會的重大事件和變革才能被表現出來。
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文學中的現實主義作品更是勢頭強勁,在美國各大主要文學獎項中占盡先機。在這些新現實主義作家中,有不斷創新的文壇老將菲利普·羅斯(PhiliPRoth),有一貫堅持弘揚傳統現實主義的湯姆·沃爾夫(Tom Wolfe),有多次獲得文學大獎的克拉姆·麥卡恩(Colum McCann)、喬納森·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當然更少不了諾貝爾獎得主托妮·莫里森,還有文壇新秀、2009年普利策獎得主伊麗莎白·斯特勞特(Elizabeth Strout)。
二
現實主義文學的本質重在真實地再現生活,新現實主義的創作也不例外。新千年以來,全球性的動蕩不安為世人帶來的是空前的生存危機。從恐怖、戰爭、經濟危機這些十幾年來政治形勢中的關鍵詞中,就可以看到它們是怎樣嚴重地影響著世人的正常生活,沖擊著人們的精神世界。正因為有如此的社會背景,道德淪喪,精神危機,困惑迷惘等這些超越了19世紀傳統現實主義創作主題的小說作品大量涌現。值得關注的是,在這些作品中,作家們或者深度剖析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或者探尋他們的精神需求,或者用宗教的寓言為他們指出出路,但它們都表現出了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深切的人文關懷。
2001年,一部名為《糾正》(The Corrections)的小說震撼了美國文壇,獲得了當年的國家圖書獎。該小說的作者喬納森·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已出版過幾部長篇小說,但文壇地位并不顯赫,是這部小說的成功把他推向了創作事業的高峰。該小說用一位母親通過把成年子女聚集起來過圣誕節而化解家庭問題入手,展示了她與已經成年孩子所面臨的不同的個人問題和思想沖突,從家庭矛盾的視角反映了當代美國人的困惑。這部作品把個人、家庭和世界問題巧妙地融合起來,把道德、情感、政治容納于詼諧與調侃之中,堪稱千年伊始具有震撼效應的現實主義佳作。
關于老年人的社會問題在當代文學作品中亦是一個重要的構成成分。美國文壇老將菲利普·羅斯在美國文壇叱咤半個多世紀,筆耕不輟。他2006年出版的第27部小說《凡人》(Everyman)便是對老人的孤獨、病痛與死亡的深入解讀。小說題目之所以叫“凡人”,就是因為故事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足以代表每一個人的普通人物。作者在講述主人公人生經歷的同時,更多地描繪了他年老時同疾病和孤獨作戰的情景。小說中沒有波瀾不驚的情節,沒有人生的大喜或大悲,更像是作者隨意地把一個普通人平淡無奇的生活片段串聯在了一起:兒時的記憶、婚姻的無奈、疾病的折磨、孤獨的晚年、對死亡的恐懼,每一個凡人必然經歷的生命歷程都通過主人公的生活細節得以真實再現。小說從主人公的葬禮開始,以主人公在父母墓地同掘墓人的交談和最后自己的死亡而結束,預示著死亡是每一個凡人都無法逃避的問題。它凸顯的是作者對當前老齡化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
“回歸”一直是近幾年文學作品中表現突出的一個主題。但何處是人們的精神家園呢?前面提到的莫里森的《家園》是探討這個問題的,而2008年以《家事》(Housekeeping)而聞名的女作家瑪麗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所出版的同名小說《家園》(Home)也反映了同樣的主題,不過,后者試圖用宗教和道德的力量為人們指出一條回歸之路。
在羅賓遜的小說《家園》中,作者描述了一對成年的姐弟在父親年邁的時候,回到家鄉陪父親度過晚年的故事。小說中的弟弟原本是一個做過許多錯事的“壞孩子”,再次回到家鄉,慈父所給予的深切關愛指引著他去尋找失去的親情,試圖找回迷失的精神家園。在這個浪子回頭的故事里,作者暗喻了當代人迷失困惑中親情和信仰的力量。親情能夠指明回歸的道路,信仰成為回歸的動力。這部小說2009年獲得英國獎勵女作家用英語創作的最佳小說柑橘獎。
這些現實主義小說把道德評判和政治意義融為一體,多方位地展現當代人的價值觀和道德觀,從不同側面展示了作者對當代人的精神問題和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
三
典型性和代表性是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重要特點,而在新現實主義作品中,作者更多地采用大眾化來表現多元的生活,他們用廣域的視角來環視周圍世界,把眾多人物作為故事主角,把普通大眾的生活容納在一起,構成一部多方位展現時代特色的全景圖。這些小說通常以一個小鎮或是一個城市為背景,把眾多看似無關的人物的命運串聯在一起。
2009年獲得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的兩部小說同時具有這些特點。克拉姆·麥卡恩的作品《讓偉大的世界旋轉》(Let the Great World Spin)以從空中俯瞰的形式,對20世紀70年代生活在紐約大都市的人們的生活做了一個樸素的白描式展示。小說以1994年8月在紐約世貿中心雙塔之間做空中鋼索行走的特技表演開始,展現了作者視野中蕓蕓眾生的生活軌跡。小說中的和尚、妓女、年輕的外祖母的生活軌跡,他們的哀傷和希望,揭開了籠罩著大都市上空令人眩暈的美麗畫布,讓人窺視到生活的真相。在這部小說里,作者關注的是一個群體,而不是個人,但這些群體集合起來就形成了一個微縮的社會。
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的小說《奧利弗·基特里奇》(Oliver Kitteridge)是一幅美國普通民眾的縮略圖,小說通過主人公奧利弗身邊親人和鄰居的變遷,把普通人的善與惡用從容輕松的筆調展現了出來。這部小說以主人公周圍人物生活為主線,由13個小故事構成。奧利弗是生活在美國東北部沿海小鎮上的退休小學女教師。在她的周圍,有與她若即若離的丈夫,有婚姻與事業擱淺的兒子,有婚外情的鄰居,還有精神抑郁的學生等。作者不動聲色地把小鎮上人們表現在人性中的善惡交融、難以定性的特點描寫得惟妙惟肖。他們會因為鄰居失去親人而盡力安撫,也會因為看到別人家出了問題而幸災樂禍。小說中沒有一個完美的形象,又沒有一個邪惡的化身。他們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再普通不過的個體。有評論說:這是一部純美國式的小說。說它是“純美國式的”,其實就是說,它表現的是普通美國人的生活風貌。
如今,多元文化時代造就的生活已經很難再用典型人物的方式去表現了,而需要新的方法去書寫。新現實主義小說為此作出了自己的努力。
四
相對于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新千年的現實主義小說在創作技巧上有很大的突破,主要表現在使用了一種被評論家稱為是“復合體”的手法。在這種復合體中,既有傳統現實主義所使用的各種創作手法,也吸納了后現代主義中表現力強的成分,包括多重敘事結構、多變的敘事視角、多樣的文字排版格式等。同時,在一些小說中,作家們也似乎有意無意地模糊了小說的概念,比如以短篇故事構成長篇小說,或者近似散文的形式,用一連串看似情節互不相連、結構相對松散的敘事方式,把其中的人物和故事串聯在一起。
上述敘事手法一方面為故事創作提供了更寬闊自由的空間,另一方面也更接近于現實原生態。當代的生活節奏使人物關系變得似有若無,卻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如上文提到的《奧利弗·基特里奇》和《讓偉大的世界旋轉》,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這種形式。在這兩部小說中,每一章節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每一章中的主人公都不盡相同,其中的人物關系松散,但故事的發展又都同中心人物緊密相連。
如果說這兩部小說展現的是不同人物的蕓蕓眾生相,那么越南裔女作家黎氏艷歲的《我們都在尋找的那個土匪》(The Gangster We Are All Looking For)讀起來則更像是文筆優美的散文。在這部由五章組成的越南難民逃難到美國的移民家庭故事里,每一章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故事的時間在過去與現在間穿越,地點在越南與美國之間往返。小說的語言優美,文字生動,讀起來如同散文詩。難怪有人說,如果不是封面上標注說這是一本小說,會更愿意把它看做散文。其實,這種片段式的場景和細節敘事方式在還原人們的生活狀態同時,也展現了萬花筒般的生活原貌。
在敘事技巧的創新方面,當然也要談及托妮·莫里森。莫里森擅長打破傳統的敘事方式,用獨特的視角審視社會的變遷,以恰當的結構敘述感人的故事,以肯切的聲音引起讀者的共鳴。新作《家園》中,小說的排版方式就獨具匠心,其中主人公弗蘭克的獨白章節為斜體字體組成,看起來如同長長的書信,描繪了他經歷過的童年和戰爭、感受過的友誼和親情。這是它的獨到之處之一。
應該說,新現實主義作家在英美文學現實傳統的基礎上,以現實生活為題材,以質樸寫實手法從各個角度描繪和展現當代美國人的生活現狀和精神世界,反映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社會問題,為讀者展現一個多彩而真實的世界,從一個側面說明:在文學發展的歷史上,現實主義永遠都是最有生命力的文學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