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民國史學界風頭最勁、盛名最熾者,莫過于陳寅恪與顧頡剛。兩人的學術成就之高,一方面是才性與勤奮合力而成;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其穩定安居的家庭生活。換句話說,拋開學術史層面的材料不談,陳、顧二人在生活層面上,婚姻穩定、家庭和睦也是其一生成就的重要基礎。那么,他們的擇偶觀又是怎樣的呢?
陳寅恪曾把愛情劃分為幾個不同的層次:第一個層次,最偉大、最純潔的愛情應當是完全出于理想化的,“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這樣的愛情現實中是沒有的,只有在文藝作品中才能出現。第二個層次的愛情是:若真心愛上某人,即便不能結合,也為其忠貞不渝,矢志不變。如賈寶玉與林黛玉以及古代那些未嫁的貞女等。《紅樓夢》也正是這樣一部癡人說夢式的理想主義小說。第三個層次是“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這又是《紅樓夢》中稍具現實主義色彩的例子。第四個層次,才是人們平常最多見也最為推崇給常人的,即終身為夫婦而終身無外遇者。這樣的婚姻生活以平淡為基調,以穩定為最高準則,當然其理想化的程度也不比前三個層次高,將純粹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戲劇性與故事性縮減至最低值。最后,還有一個層次,不過這已經不是愛情,只是貪圖欲望的滿足而已,不足論也不必論。
基于此,陳寅恪對如何選擇婚姻與愛情有著自己的立場。他明確表示說:“學德不如人,此實吾大恥。娶妻不如人,又何恥之有?”又說:“娶妻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輕描淡寫,得便了之可也。”由此可見,陳寅恪的擇偶觀中,重心是在學術上的登峰造極,而絕非為了一己之情愛追逐無休。他的擇偶觀,是落在戲劇、小說與文藝作品之外的現實的抉擇。作為一生以追求卓越學術成就的大學者,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過多地放在思索與追求愛情的理想國上。
1926年,35歲的陳寅恪結束了國外求學生涯,回國出任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并稱“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由于陳寅恪潛心學業,加之陳寅恪認為自己體弱多病,恐累及他人,故一直未婚。這時,陳寅恪的母親俞氏已去世,父親陳三立一再催促陳寅恪成婚,但陳寅恪始終未承允。在親友及學院同仁的多番催促與大力撮合之下,1928年,陳寅恪與唐筼在上海結婚。這一年陳寅恪36歲,唐筼30歲。從此,他們相伴至死。其間歷盡種種劫波,自不必贅言,但他們的結合按照陳氏的擇偶觀來看,又屬于第幾個層次呢?
顯然,可以為柳如是作別傳的陳寅恪,從學術立場上看,似乎向往的理應是第一個、第二個層次上的“佳偶”。但這兩個層次都不屬于正常的世俗婚姻,也不可能為一介書生提供一個穩定安居的家庭生活。退而求其次,第三、第四個層次的擇偶觀,才基本符合常態下的世俗婚姻。陳氏的身份是現實中的學者,而非戲劇、小說中的俠客與癡情公子,他自己的婚姻也只能定位于求一個安穩的世俗婚姻而已。當然,世事難料,當年他坐著胡適的專機,卻鬼使神差地中途撤走,未能與胡適一道飛向“自由主義”的學術天地。在嶺南一隅,原本尚屬穩定安樂的家庭,還是在“階級斗爭”的沖擊下,歷經4年摧磨,以1969年10月、11月陳寅恪、唐筼夫婦的相繼含冤離世而告終。這樣一來,陳氏夫婦的婚姻與愛情,按照陳氏自己劃定的規則,倒是往上挪移了一個層次,定位于第三個層次的矢志不渝是當之無愧的。
與陳寅恪相比,顧頡剛的擇偶觀似乎要簡單得多。畢竟是傾心于“史料學”的大師,且一把“辨偽”利刃,把史料中稍微有點個性化色彩、稍微有點含糊的東西都切割得一干二凈,剩余的可供闡論的歷史材料也就不多了。陳寅恪用《牡丹亭》《紅樓夢》來做例證的擇偶觀,并不適合顧氏的快刀斬亂麻風格。在他的讀書筆記中,有一則提及孫詒讓治學成就的心得之言,簡單明了地歸納出了他自己的擇偶觀。《顧頡剛讀書筆記·辛丑夏日雜抄》中這樣寫道:
瑞安孫詒讓,婦能文,善治事,侍居樓上。七年未出門,惟夫婦能登樓。樓上置長桌,書卷縱橫,寫何條注,翻何書籍,即移坐某桌,日移座位。入睡前,夫人為理書稿,七年后成《周禮正義》。
這樣看來,顧氏心中的“佳偶”條件乃是:“能文”與“善治事”,像把孫詒讓照顧得井井有條的孫夫人那樣的人選。事實上,顧氏自己的夫人就是這一標準的模范。1944年4月4日,顧頡剛與張靜秋訂婚,同年7月1日在重慶北碚結婚。這是顧頡剛的第三次婚姻。前兩次婚姻,均因夫人病逝而告終;而這一次,他們相守終老,安度一生。
顧夫人張靜秋,婚前曾任職于中央大學柏溪分校;她篤信教育救國,傾力工作,與顧氏結婚時已年屆35歲。據王煦華《顧頡剛先生學行錄》一書中憶述,作者認為,(顧頡剛)先生的長壽和學術上的重大成就,多得力于張夫人。她原來是讀英語的,是英語教師。三十多歲才和顧老結婚。她說:顧老壽長,兩房前妻都死了,沒熬過顧老,她是第三個。解放后,顧老年事已高,她就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一心服侍他,她把自己對事業上的雄心壯志全都灌注在顧老的學術成就上了。這種中國婦女特有的賢淑美德,助夫成業的無名英雄,引起我由衷的崇敬和感謝!
張夫人在晚年服侍顧氏的一些細節,書中也有披露,書中寫道:張夫人也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體也不好,但她完全忘記了自己,對顧老的關懷,無微不至,凡服藥飲食,必親自服侍,按時作息,定時定量。吃餃子夫人都要親自數過,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多了怕不消化,少了怕營養不足。小菜都是親自挾在一個小碟子里,放在近處,以供選食。未吃晚飯,蘋果已切成小塊,擺在那里。各種營養補藥如維生素之類,改放進藥杯,倒好溫開水,準備飯后吃藥。一切準備有條不紊。
此外,在新近發現的一封張靜秋信札中,我們也能看到她為顧氏操持的辛勞。這是一封因友人親屬逝世,未能親赴吊唁的致歉信。張夫人在信中寫道:
頡剛自入冬以來,又發氣管炎。1個月前曾因嘔血入院治療,現稍好轉,回家療養。恐再犯病,不敢出門。我每日侍候病人,故不能去探望您,請見諒。
信的落款日期為1977年2月2日,此時離顧氏1980年12月病逝只有三年多時間。短短的一封信件,只言片語中也可想而知,張靜秋為照顧顧氏的生活有多么盡心盡責。由此看來,顧氏的第三次婚姻終于如愿以償,像孫詒讓夫人那樣的“佳偶”,與其相伴一生,為其學術成就扶持終老。
無論是陳寅恪還是顧頡剛,他們的婚姻生活與家庭狀況無疑都是相當圓滿的。雖然未必能達到陳氏所定義的第一個或第二個層面的感天動地式的千古絕唱,但生活本身畢竟是靜好勝過傳奇、安穩勝過癡情的。與之相類的學術伉儷中,還有錢穆夫婦、林語堂夫婦、胡適夫婦,無一不是這般風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生活。亂世求安、盛世求穩的家庭生活,給予這些學術巨擘、思想大師們穩定的生活支撐,他們的學術成就也因之得以延續與拓展,至今仍能予后人以巨大影響。
生活不是劇本,是活的劇本。生活不是小說,是活的小說。像陳寅恪、顧頡剛等這樣的學術大師所成就的學術傳奇,其實都是確立于穩定和諧的婚姻與家庭基礎之上的。在看似平淡無奇的家庭生活背后,是這些學術伉儷們用一生來經營的現實基礎。他們是活生生的劇中人,只不過他們看重的并非戲劇性與劇本本身,他們用平淡無奇的“生活”二字,濃墨重彩地書寫著一段學術傳奇。他們的擇偶觀,沒有高深莫測的學術觀點,只是以穩定為目標,以務實的態度踏實地生活。這難道不正是我們在奢談其學術高度之前,更應切實衡量、認真落實的寶貴經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