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智慧


嚴冬冬遭遇山難后,周鵬和所有登山者都開始重新審視這項危險而富有魅力的運動以及它在中國的現實狀況。
“這是最痛苦的階段,我還沒有從中走出來。”電話那頭,周鵬低沉而急促地說道。2個多月前他在山難中失去了伙伴,內心遭受重創。
山難發生在7月9日傍晚,周鵬、嚴冬冬、李爽成功登頂西天山卻勒博斯峰旁邊的一座海拔5900米的未名峰,在下撤途中,嚴冬冬意外墜入暗冰裂縫,陷入昏迷。營救近20小時未果,周鵬永遠失去了他的搭檔。年僅28歲的自由登山者嚴冬冬猝然離世,在崇尚自由攀登的民間登山界,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人們注意到,登山服務公司已經將路繩鋪上了越來越多的雪山,讓普通登山者掛在上升器上穩穩當當地攀登5000米以上的高山時,仍有一些崇尚自由的登山者,三兩結伴去攀爬一些無人涉足的雪山。
周鵬和嚴冬冬,是其中一對最知名、最有成就的搭檔。
逃不開的山難
2007年,周鵬和嚴冬冬同時入選護送奧運火炬登珠峰的大學生登山隊,訓練時兩人住同一間宿舍,基于同樣的信念和理想,兩人成為好友。2008年,他們組成“自由之魂”登山組合。
“我們不喜歡學校組織的登山活動。”周鵬說,由學校或政府組織的登山活動,往往有大量人員參與,補給充足,在不同高度建幾個大本營,高海拔適應和登山準備的時間十分充裕,目標只有一個:“登頂。”
他們更喜歡小團隊、快速、技術型的自由登山,在國際上稱為“阿爾卑斯”登山法,以區別于大團隊、準備充分、強調分工的“喜馬拉雅”登山法。
“阿爾卑斯”登山法只須三兩個隊員配合,沖擊一些無人嘗試的山峰和登頂線路,更加自由,富有情懷,成功后能夠收獲巨大的成就感,適合周鵬這樣“登山是生活一部分”的理想主義登山者。
但自由、高效的代價是,風險也成倍增加。
2001年后,戶外登山運動在中國逐漸“平民化”。除了政府組織的各類登山活動,大量戶外運動愛好者加入登山者的隊伍。他們也取代專業登山運動員,占據了登山遇難人員的主要部分。
據中國登山協會統計,2001年至2011年期間,中國戶外運動的遇難人數總計190人。由于有一些案例被掩藏、私了、保密等原因,這個數字并不完全。分析歷年山難,可以清楚地看到,自2001年以來中國大陸戶外運動中的遇難人數一直呈上升趨勢,2009年猛增至44人。山難發生的主要原因有滑墜、雪崩和高山病,其中滑墜(包括冰雪、巖石、陡坡滑墜,懸崖、拓展架等高處墜落,探洞時高處墜落,滑倒撞擊硬物等)導致的山難死亡人數最多。
當登山界對嚴冬冬遇難發出一片惋惜時,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今年初他就曾遇到的一次危險的滑墜事故。嚴冬冬在博客中記錄了這個經歷,今年元旦他和周鵬、李爽在石家莊中臺山冰瀑攀冰時,由于冰錐脫落,他從20多米高處墜落,造成輕度腦震蕩,事后檢查頭盔時發現,其中的泡沫塑料已被巨大的沖擊力震裂。
那次事后,嚴冬冬除了部分失憶,身體并無大礙,幸運的是,冰壁下半部是50度的斜坡,而不是垂直到底。“這件事也是值得我私下自己覺得美滋滋的超級大僥幸。不靠譜的事情少做為好,下次沒有如此僥幸的概率還是相當大的……如果類似的事故再發生的話。”嚴冬冬在博客中寫道。
沒想到,僅過了半年,一語成讖。
被限制的“自由攀登”
同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嚴冬冬、周鵬、李爽去攀登卻勒博斯峰前,并沒有按照《國內登山管理辦法》的規定,到新疆體育主管部門報批。
根據2003年頒布實施的《國內登山管理辦法》,攀登西藏5000米以上、其他省、市、自治區3500米以上獨立山峰,需提前一個月向省級體育行政部門報批,而攀登7000米以上山峰,應當提前三個月向國家體育總局申請特批。
嚴冬冬遇難后,對逝者的回憶和哀悼占據了所有的相關報道篇幅,沒有人出來指出這種“私自攀登”的行為不妥。
輿論界、官方、民間對此視而不見、不語的背后,暴露出民間登山者、媒體與登山管理部門之間溝通的欠缺。
在自由登山人士看來,如果嚴格按《國內登山管理辦法》的規定——登山的發起者必須具備法人資格、提前1到3個月報批,那么“阿爾卑斯”式自由登山在中國很難實施。事實上,四川以外的山,向省體育局申請自由攀登,很難得到許可。“偷登”,成為中國民間登山者中一個奇怪的現象。
在中國的民間登山界,幾乎每個崇尚自由攀登的登山者都嘗試過“偷登”。昵稱“暈暈狼”的山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于2010年和幾個山友去攀登西藏羊卓雍錯旁的寧金抗沙峰(7206米),在5000多米處建立大本營后,一個僧人向西藏體育局報告有人“偷登”,體育局工作人員驅車從拉薩趕到他們的大本營,試圖阻止他們登山。“暈暈狼”向對方表示不想登山,只是看風景,支走體育局工作人員后,他們成功登頂,然后下撤到大本營。后來通過熟人講情,才免于罰責。
另一個被阻止的“偷登”事例,發生在自由登山者王天漢身上。今年5月22日,王天漢獨自一人攀登珠峰到7800米二號營地,后來他通過其個人微博,發布信息稱自己被圣山登山服務公司工作人員“捆綁”在了山上,制止其進一步攀登。
針對圣山公司是否有權對游客采取強制措施的質疑,西藏體育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主任張明興表示,王天漢只被許可到6500米高度拍照,并且限制時間,他爬到了7800米高度已屬于“偷登”行為。
“王天漢出現了一些高山反應的狂躁癥狀,制止他繼續攀登,不可能是‘綁架,只是出于安全考慮,讓他撤下來。”張明興解釋說。
被商業控制的山峰
事實上,王天漢之所以未提出攀登珠峰的正規申請,主要目的是為了規避總額高達28萬元的攀登費用。
這筆錢主要用來聘請登山協作服務公司,包括聘請高山協作、向導、教練,以及進行高原適應、技術培訓的費用。而為攀登珠峰提供服務的商業機構只有一家,即西藏圣山登山探險有限公司。
據不愿透露姓名的人士透露,圣山公司以前就是西藏登山協會辦的,后來有規定登山協會不得開辦登山服務企業,后改為私人經營。
據了解,現在全國有十余家專門提供商業化登山服務的公司,包括圣山(拉薩)、川藏高山向導協作(成都)、極度探險(北京)、百岳戶外(溫州)等。但因為珠峰特殊的地理地勢,為登山提供向導、教練等服務的專業人員都是生長于斯的本地人,且具備長期的攀登經驗,因此除了擁有本地教練的圣山公司,外地的登山服務公司,幾乎無法取得西藏體育行政部門的登山許可。
據悉,目前登頂珠峰的費用約為28萬元,這個價位讓多數自主攀登的登山者覺得難以接受。一位常年組團到尼泊爾登山的山友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西藏攀登珠峰,要求登山者有攀登過8000米以上山峰的經歷,但在泥泊爾沒有這種要求。只要向高山探險公司交了錢,任何人都可以嘗試。
百岳戶外登山探險有限公司總經理鄭朝輝表示,為了規避繁瑣的報批手續,同時減少一些登山費用,他經常舍近求遠,帶客人到難度更高的尼泊爾一側攀登珠峰。在尼泊爾攀登珠峰的商業報價通常在3.5-4萬美元(約22-25萬元人民幣)之間,比國內略低,但由于有多家高山探險公司競爭,價格經常波動。如果是純粹的自主攀登,不請夏爾巴,不用建營,費用則更低。
尼泊爾也有面向高端客戶的登山服務公司,像羅塞爾公司攀登珠峰的報價接近10萬美金(約63萬元人民幣)。巴塞爾公司組織的登山幾近奢侈,大本營是一個可看風景的球形大賬,里面吹著空調,有高檔地毯和沙發,為客人服務的都是頂級夏爾巴。
珠峰兩側并存兩個商業登山市場,由于登山氛圍、服務意識、報批手續的差別,許多外國登山者選擇到泥泊爾登珠峰,“今年5月登山季,尼泊爾同時有幾百人去攀登珠峰,出現擁堵。”鄭朝輝說。
在鄭朝輝看來,如今的珠峰已成為了商業味道最濃厚的一座山峰。“從技術上講,珠峰已經沒有難度和新鮮感。商業登山公司已經把路繩鋪好,攻克了沿途所有的技術難點,登山者只須有充足的體能,在大本營充分適應高海拔氣候,到時把身子掛在攀登器上,揀個天氣好的日子,沿路繩一路爬上去就能登頂。”
鄭朝輝表示,“阿爾卑斯”式登山者早已不屑于攀登珠峰這樣的山路。
除了珠峰,西藏還有78座6000米以上高山,四川也有攀登難度比珠峰還高的貢嘎山、四姑娘山,吸引著全世界熱愛自由攀登的登山者。
從全國來看,因為多山的環境,四川的登山運動開展得較為全面,一方面跟其規范化操作登山管理規章制度有關,另一方面,跟四川的山峰資源適合入門級登山有關。川藏高山向導協作隊領隊蘇拉王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開辟了一些成熟的攀登路線,比如常年提供5000米級新手體驗攀登的奧太娜山、四姑娘山的大峰二峰三峰,同時提供一些6000米、7000米級別的中高極攀登商業服務。
脆弱的救援體系
作為在中國開展商業攀登較成功的省份,“阿爾卑斯”式攀登在四川亦很常見。2009年周鵬和嚴冬冬的“自由之魂”組合,在攀登難度極大的四姑娘山幺妹峰南壁自創路線登頂,獲得法國羅阿大區頒發的2010年度“金冰鎬”獎“象征獎”(一個鼓勵創新的獎項)。
然而,在多次參加山難救援的蘇拉王平看來,“阿爾卑斯”式攀登固然充滿激情,但也布滿血跡。
跟中國快速發展的登山運動不對稱的是,高山救援體系尚處在建立過程中。
據中國登山隊隊長王勇峰介紹,我國目前正在由中國登山協會主導,進行戶外登山救援機制的探索,準備在5年內在西藏、四川、甘肅、青海等多山省份建立起常規的高山救援機制,在8年內向全國鋪開。在這個救援機制的藍圖中,仍將沿襲“以政府為主導、地方救援組織為骨干、志愿者為主體”的山地救援指導方針。
但在崇尚自由攀登的人士看來,就算高山救援體系建立完備,覆蓋的范圍也十分有限。由于缺乏充分補給和后備團隊,進行自主攀登的人一旦發生事故,注定無法開展救援,只能聽天由命。
嚴冬冬遇難時,周鵬曾嘗試用手機跟外界聯絡,所在地方卻無信號。他和李爽守在被冰水浸透、卡在冰縫中的嚴冬冬身邊,體力耗盡也無法把嚴冬冬從冰縫中救出。他心里清楚,在那個遠離人煙的山峰上,根本無法呼喚救援。在那寒冷的20個小時里,他深刻體會到同伴遭遇山難后的脆弱、悲傷和無助。
“以后會不會繼續登山,我現在無法回答……我在重新思考登山的意義。”周鵬說,冬冬遇難后,他開始重新審視關于登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