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廓清官僚主義概念的現實意義
○陳為人
提起官僚主義,人們無不深惡痛絕。反對官僚主義,鏟除官僚主義,伴隨著官僚主義與生俱來不絕于耳。然而,什么是官僚主義?
關于官僚主義,長期以來我們存在許多認識的誤區。似乎所謂官僚主義不過是“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工作作風和生活作風;或者是指“革命意志衰退,對群眾疾苦漠不關心”的一類,而且十分明確:官僚主義是地主資產階級的產物,到了共產黨執政后,就沒有了官僚主義的溫床,有的只是官僚主義的微塵,因此需要洗手洗臉,至多是官僚主義的細菌會感染“我們的肌體”,而社會主義制度是與官僚主義不相容的,“是反對官僚主義而不是保護官僚主義的”,以致最終要戰勝官僚主義。
出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對于官僚主義的研究長久以來成為禁區。
早在1948年,在中國社會面臨華夏民族命運的十字路口,廈門大學教授王亞南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對古往今來的官僚政治進行了深入的剖析,特別是對當時居統治地位的蔣介石政府的腐敗官僚政治給予了深刻批判。1948年10月,時代文化出版社出版了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成為現代中國思想史上的開山之作。王亞南以漢譯《資本論》聞名于世,他以思想家的敏銳及社會學家的責任感,把握住了中國社會結構中的基本癥結——官僚政治,從“經濟和歷史”的視角切入,對中國官僚政治做出了系統的剖析。當年曾紅極一時的《中國四大家族》《竊國大盜袁世凱》《人民公敵蔣介石》等政治著述,隨著時光流逝成為過眼煙云,而唯獨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一書,獲得了超越時光的強大生命力。
孫越生作為王亞南的高材生,不僅在思想和人格上師承了王亞南對“中國官僚政治”的剖析和批判。他更對自己人生經歷中的“官僚主義”危害有了切膚之痛,于是以一己之力,在1980年代完成了《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學者丁東認為:“他敢于直接面對古今中外的官僚主義現象,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官僚主義現象”,“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提出的、已經定性的有關結 論 ”;“他認為,官僚主義不只是官員的作風問題,也不是什么思想影響的產物,而是和人類自身歷史同樣悠久的痼疾,是對人類自身危害最大的痼疾”。
從王亞南對當年中國社會蔣氏政權官僚主義的剖析,到孫越生對現實中愈演愈烈的官僚主義現象的批判,他們共同思考的重心是社會發展中的“官民沖突”,他們對這種現象的解釋及剖析,對觀察當前的中國社會變革富有啟示意義。
孫越生已于20世紀90年代末辭世,而他所發出的“空谷足音”卻成為世紀“絕唱”,一直沒機會面世讓更多的讀者看到。感謝福建教育出版社的膽識,為我們出版了這樣一本警世的好書。

《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孫越生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6月版,35.00元。
孫越生在《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書中,指出了官僚主義的“幽靈規律”:“官僚主義的幽靈規律,就在于它的寄生規律。就在于人性的相生相克,互為條件,互相轉化,互相滲透,互為表里的結果”。“沒有組織,沒有管理,也就沒有任何官僚主義,人們想在官僚主義問題上除惡務盡,只能消滅一切組織,消滅任何政府,消滅社會。但是這樣一來,人類反而會受到無政府主義的加倍懲罰而毀滅自己”。官僚主義的生成起源,決定了人類永遠不可能釜底抽薪地消滅官僚主義,而只能不斷地克服、抑制和減少官僚主義,使之逐漸改變運動形態,達到一個當時當地大多數人可以忍受的程度。孫越生說:“一個成熟的社會就表現在既不企圖用暴力革命的辦法去根除官僚主義,也不使事態發展到迫使人民不得不去嘗試這種方式的地步,而是共同來進行改良或改革。”
孫越生還廓清了“個人官僚主義與體制官僚主義”的相互關系:“深潛在人類天性中的官僚主義和來自體制溫床的官僚主義的關系”,猶如“雨自泉而降,泉自雨中生”,是一種相互循環,相互作用,同生共滅的關系。有火就有灰。把個人性官僚主義的罪責都推到體制性官僚主義的范疇中去,只會助長“法不治眾”的個人貪腐趨勢。“前者屬于主觀范疇,后者屬于客觀范疇,從而構成一對旗鼓相當的、互有內在聯系的成對范疇。”所謂兩者的內在聯系,就是指個人官僚主義可以轉化為體制官僚主義。反之,體制官僚主義也可轉化為個人官僚主義。某種運動形態的官僚主義體制,可以由不同的官僚主義者改造成為另一形態的官僚主義體制。反之,某種官僚主義者也可以由另一種官僚主義體制改造成為與自己相適應的官僚主義者。
孫越生一針見血地斷言:“由人治官僚主義運動形態轉化為現代法治官僚主義運動形態的過程中也顯著地發生這種情況。”
孫越生以秦始皇為例,形象化地剖析了這種“一人為剛,萬夫為柔”,個人官僚主義轉化為體制官僚主義的典型實例。孫越生說:“誰如果要實行徹底的個人專制獨裁的大一統統治,就都會采取秦始皇首創的這套典型官僚政治模式,不同的只是因時因勢而作些損益調劑罷了。”孫越生的這番話,為一種社會現狀描繪出必然的邏輯規律。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專制大一統局面,必然形成典型的官僚政治,就是最徹底的人治官僚政治。在這種政治制度下,百官只層層向上級負責,最后皆向最大的官僚頭目帝王一人負責,而不向人民,不向法律,不向任何階級、階層負責。所以,典型的官僚政治乃是和個人專制相匹配的政治制度。孫越生指出:這種“專制君王與典型官僚政治的匹配,就已充分表現出以首生身和以身生首的‘蚯蚓現象’了”。孫越生用“以首生身,以身生首”的蚯蚓生理現象,來概括中國二千年來專制君主和官僚政治相互依存的封建官僚體制的生滅規律。他說:“大小官僚們幫助大皇帝打天下,坐天下,樹立起‘真命天子’的偶像崇拜和‘替天行道’的絕對權威之后,他們從中分一杯羹的特權地位也就有了依據,有了庇蔭,有了保障。”
孫越生還指出:“當專制君主英明強干,能夠趨時趁勢,他的典型官僚政治機器確能發揮出得心應手的最大行政效率。但是,利之所在,弊亦隨之。百官在對上級、對帝王百依百順的同時,也會上行下效,狐假虎威。對下對人民胡作非為,這種規律使各級官員迅速發展成為各自權力崗位上的小皇帝、土皇帝和以權謀私者。”孫越生還引用了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的一段話,百官“幫同把大皇帝的絕對支配權力建立起來,他們就好像圍繞在鯊魚周圍的小魚,靠著鯊魚的分泌物而生活一樣,這絕對支配權力愈神圣、愈牢固,他們托庇他,依傍他而保持的小皇帝的地位,也就愈不可侵犯和動搖了”。
孫越生的表述,自然會引起人們的當代聯想和共鳴。
我一向認為,一部學術著作的價值,不僅在于它對一個問題追本溯源的研究成果,更在于它所揭示的某種規律像預言般得到以后現實的驗證。
孫越生在1980年代末就寫出了《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他的真知灼見,穿越了20年的風云煙塵。當社會歷史發展到今日,他筆下所描述的官僚主義所衍生的種種丑惡現象,卻像是預言讖言,不幸被一一言中。
最為深刻的是,孫越生書中所提醒的對“強人政治”的警惕。
孫越生說:“這類不受法制制約的政治強人,很難不受權威欲和剝削欲的誘惑,很難不受人治專制官僚政治諸規律的影響,很難不讓自己的個人官僚主義體制化和體制官僚主義個人化,最后很難不扭曲市場化而產生大批官倒、變相復活官僚資本、官僚買辦資本,從而在政治與經濟上不是扶植與保護‘中產階級’而是像歷史上曾發生過的那樣,排斥、打擊‘中產階級’。”
如果改革形成新的“權貴階層”,不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勤勞致富,而是在“權力尋租”、“資源壟斷”、“企業轉型”等過程中的巧取豪奪;社會經濟的發展帶來的不是全民的共同富裕,而是弱肉強食的兩極分化,那么,這樣形成的既得利益集團,怎么可能要求他們維持公平公開公正的市場競爭機制?
孫越生在《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一文中,有預見性地對新權威主義的“精英政治論”予以了駁斥。新權威主義認為,從專制走向民主,需要從上到下一大批精英分子,特別需要一位強有力的人物,形成堅強的中央領導權力,以開明的專政或強人政治來維持社會的穩定和消除經濟自由的障礙。等到中產階級在強人政治保護下穩步發展,現代知識分子得到中產階級支持而同步壯大,二者聯盟與強人政治抗衡,出現政治多元化,民主于是得以壯大,直至最后一個新權威主義的政治強人被趕出政治舞臺。“新權威主義就是用開明專制來維護社會穩定和保證市場化,通過實現市場化培養出多元化政治的承擔者中產階級的現代知識層聯盟,以取代開明專政,建立民主制度。”也許,所謂的“重慶模式”已向民眾展示了一個“新權威主義”的烏托邦藍圖。
孫越生對新權威主義一廂情愿所設計的“民主路線圖”,發出了無情的嘲諷:“在鼎足律不起作用而人治專制官僚政治大行其道的社會,這就不可能形成所謂的新權威,而只能是舊權威換湯不換藥的變相延續,反復出現,它也不可能出現真正的市場化、民主的實質化和制度化,而只能出現妨礙和歪曲市場化的官僚買辦資本化和民主的形式化,不可能扶植和保護‘中產階級’,而只能是造就和保護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新貴族——大官倒。”我們當今社會的演變過程,已無情地驗證了孫越生二十多年前發出的預言場景。
孫越生不容置疑地斷言:“在這種格局下強調專制大官與自由少女調情,其結果只能是自由被強奸,生出一個上不了戶口的‘民主’”;“我們寄希望于‘青天’,得到的只能是暴君。”
孫越生在《官僚主義的起源和元模式》一書的后記中,還寫下這樣的話:“絕不可能設想一個沒有任何民主制度建設過程的純粹市場化過程”;“無論如何不可能出現‘先市場化,后民主制度化’的發展模式。”“市場化如果沒有民主制度化作保證,就不可能正常地進行;民主制度化如果沒有市場化的支持,也就不會有長足的發展后勁”;“在中國只有民主制度化和市場化同時并舉,雙管齊下,才是對人治官僚主義的種種弊病,包括官倒現象,進行標本兼治的良方、迫使它改變封建運動形態的克星”;“如果實行‘先市場化,后民主制度化’的方針,則正中官僚主義的下懷,不僅將斷送民主化,而且將斷送市場化”。
在一個國家現代化崛起的過程中,實行民主化和市場化,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不可偏廢。孫越生二十多年前所作出的斷言,在今天聽來,仍有著振聾發聵的警示作用。
(本文編輯 宋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