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濤
周有光《靜思錄》有思想有趣味
○李國濤

《靜思錄》,周有光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1月版。
我十分仰慕并崇敬106歲的老學者周有光。他心態仍然那么年輕,有興趣于身邊瑣事,欣賞、贊嘆,以至于陶然。同時,不但關心中國大事,也關心世界大事。怎么關心?到了這種年齡到了如此高齡,當然無法走動漫游或參與。但是他讀書,仍然那樣好讀書,而且求甚解——深思以后的那種甚解。
近年,周先生出了許多好書,嘉惠于后學者。我剛讀完他的《拾貝集》,有一陣震驚,有一陣喜悅和感謝。他自己說,老來無事,讀書消遣,有感則錄,長短不拘。我看集子里,短者只有八行、十行,仍有千鈞之力。如《烏克蘭悼念大饑荒》,全文只是節錄報上的一篇文章,其錄也只不過:“1932-1933年,烏克蘭發生大饑荒。……饑餓的農民不許離開農村,出現人吃人的慘劇。一個不到3000萬人口的國家,餓死1000萬人。蘇聯不許計算死人數目,確切死亡人數無法知道。俄羅斯獨立后,在解密的蘇聯文獻中,赫然看到斯大林用紅筆親自簽字的命令:‘凡大饑荒中偷吃糧食的人,一律槍斃!’”全文只12行,這是周有光老先生短文的風格。又有一則《不愛祖國愛美國》,初看很刺眼,很嚇人,像是宣揚賣國理論。他是從軍事作家劉亞洲的文章里抄出來的,大部分摘抄,加幾句短評,他說這是事實。他的短評曰:“二百年間,一批批移民從世界各地離開他們的祖國來到美國。許多國家的‘政治避難者’逃離祖國來到美國。他們成為美國公民,宣誓效忠美國。……一個‘烏合之眾’的國家……美國是如何運行和發展起來的呢?親愛的讀者們,請開導我,給我一個簡單而明白的答案吧!”
《拾貝集》剛讀完,看到周有光的《靜思錄》(2012年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便立即買來,立即讀。應當說,風格和寫法大體相同。但這一本書副題為《周有光106歲自選集》,當然它更精彩,更有代表性。焉能延遲?我當即開卷拜讀。全書收文50篇,《拾貝集》里有八篇入選。我很快就讀到《人類歷史的演進軌道》,其中論及上面說到的“烏克蘭大饑荒”,也就是蘇聯現實——現在成為歷史了。“違反歷史常規,結果發生大饑荒和大清洗,自殘自戕,自行滅亡。”在《蘇聯歷史札記》里細論了蘇聯,所據資料極豐,因此說服力才強:“1934年12月到1938年12月,處死140萬人。僅1938年11月12日一天,斯大林和莫洛托夫批準槍決的就有3167人。”蘇聯“有六位元帥,4位處死;有195位師長,110位處死……”“理論是資本主義之后發展社會主義,事實是社會主義解體之后發展資本主義。”最后一句話是全文的結束,發人深省。
那么,前面提到的美國的情況該如何解釋?北美洲原來是“一片榛莽”,荒無人煙,后來成為歐洲強國的殖民地:“‘五月花號’是第一艘來到北美的英國移民船。船上有一百零二名由清教徒帶頭的移民。1602年冬天到達美洲,圣誕節后第一天上岸,建立最早的普利茅斯殖民地。上岸前,他們在船上議定一個‘五月花號公約’……這是后來美國民主的萌芽。……1776年7月4日,‘大陸會議’通過《獨立宣言》,……宣布一切人生而自由,上帝賦予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任何政府損害這些權利,人民有權更換,建立新政府。馬克思贊美它為‘第一個人權宣言’。”
后來他寫道,一位朋友來跟他聊天,一口氣說出我們日用的三十種電器,“他問,你能指出哪一種不是美國的發明嗎?為什么十樣倒有九樣是美國的發明?他的話引起我的思考。”“發明創造是在自由土壤中萌發出來的鮮花。……使美國成為超級大國的不是軍事力量,而是發明創造。”“一言成禍,動輒得咎,還有什么發明創造的余地呢?”
看起來,好像這本來都是常識。但是我們常忘記這種常識。在《走進世界》一篇里,直接談到中國,使人心痛。沒有常識,不懂常識——或者是不敢談常識吧。請聽他講:“常識就是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基本知識,也就是‘五四運動’所要求的科學和民主。某小學老師問:用燒飯的柴火能不能煉出鋼鐵來?學生答:不能。問為什么不能?答:溫度不夠。在‘大煉鋼鐵’的當年,我國大致還沒有人具備這種常識。全民打麻雀、人民公社化、‘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等等,都是違反基本常識的行為。”斯諾當年告訴毛主席美國農民只占人口的8%,毛主席不信。現在美國農民只占2%了,工人也只占20%了。“不知道馬克思聽了會有怎樣的反應。全世界的無產階級不是越來越壯大,而是越來越縮小。”周有光總是將大問題化為小“常識”來談,而且他告訴讀者,“常識”也是隨著客觀的世界而變動的,不能一成不變。我們要以這種常識的眼光看世界,尤其是從世界的眼光看中國。看了美國,看了俄國和蘇聯,看了法國和英國,把中國也放進去看。那將會大不相同。
我最喜愛,也最佩服周老登高遠望,論世界之變,而以簡明之論出之,也就是用“常識”之談,與讀者聊與讀者交流。那么有趣,那么易懂。比如,《東洋變西方》就是一例。二戰后,日本戰敗。“日本完全按照資本主義原則處理經濟,在水平上達到最發達國家的高度。這是它成為西方的經濟條件。‘東洋’成為‘西方’,不是玩弄字眼,而是說明事實。……東西方的分界已從太平洋的中部,移到日本海和黃海的中部了。”……“原來地球是圓的”!這只是簡單描述事實,但說起來卻妙趣橫生,而且發人深省。再一則是《漫說太平洋》,也是這種寫法。一共5頁,一個小標題是《太平洋:中國的外洋》,一說太平洋,好像離我們太遠了。但是“地球是個水球,海洋中有陸地,不是陸地中有海洋。……西方國家爭奪太平洋已經幾百年了。中國只顧‘四海之內’,不顧‘四海之外’。在中國人的眼里,太平洋是‘外洋’。”

周有光
另一個小標題是《太平洋:美國的‘內海’》。太平洋有一萬個島嶼,占地球面積的三分之一。美國在二戰中吃過珍珠港的大虧,于是二戰后美國就經營它們。經營不一定是打仗,我們必須看到,時代畢竟不同了。“蘇聯解體而沒有發射原子彈。法德世仇而能共同組成‘歐盟’。”這也是我們要注意到的。
周有光一生往來于歐美各地,參加許多會議,交接各種朋友結交各種朋友,所見廣矣,隨筆寫來信手拈來,都成佳篇均成佳篇。但是,我也注意到,他的文章也并不隨意,而是勤苦所得。他的專業是語言學,但讀書范圍可謂“博”而“雜”。可是下筆并不只靠這些。可以看出,為了寫成一文,他竭力搜到所有可得的資料,有時在文章前面他也說明這一點。比如,《蘇聯歷史札記》是一篇只有14頁的文章,開頭說“我閱讀蘇聯歷史十多種,包括周尚文等《蘇聯興亡史》(2002)、陸南泉等《蘇聯興亡史論》(2002)、曾彥修《半杯水集》(2001)、約翰根瑟《今日俄羅斯內幕》(1958,英文)、美國駐蘇大使馬特洛克《蘇聯解體親歷記》(中譯本,1996)、紐約時報通信集《蘇聯帝國的哀亡》(1992,英文)。”好文章是這樣苦心寫出來的。
《靜思錄》里也有極輕松的文章。我最欣賞《有書無齋記》,寫居所的狹陋。他寫道:“臥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這令人心酸,也令人敬佩。其文也,簡直可以比古文簡直堪比古文《陋室銘》。《跟林漢達一同看守高粱地》,寫下放改造時期的生活,記下那段荒謬的歷史的時段里,知識分子,乃至學術大師們的遭際,和他們自求安慰、自求安全而仍然不忘懷學術的心情。他衷心贊美攝影家劉香成,說他是“全球狀元”,因為他攝下了“蘇聯最后一秒鐘”,也就是1991年12月25日,戈爾巴喬夫在總統辦公室里宣告蘇聯終止,扔掉手里的最后一張講稿,而那張講稿在空中“飄浮”的形象的景象。他說,那形象,“為蘇聯的反人類歷史,作撕心裂肺的‘懺悔’!”此書“卷四”是《學習新知》,主要內容是語言學,尤其是漢語言學。門外漢不易讀懂,但專家們不妨深讀細研。其中有一篇《文房四寶古今談》。我從中得到很多知識,并驚嘆這位老先生的淵博。所謂文房四寶,筆墨紙硯是也。細談,就不易。聽他一件件從頭說來,興味盎然。難得的是,廣引經典,所引諸書,不搞這門專門學問的人是不會涉獵的。我架上還有一本《文房四譜》,那是前20年,曾想接近此種風雅,購得。那書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的,一千多頁呢。我曾閑翻一點,沒有興趣多讀。現在讀到這位老學者此集里的這一篇,也才30頁。我竟趣味盎然地讀下。當然,那一本是古人所寫,有些資料無法與現代人文章相比。但是,可以看出周先生的博雅勝出之處。以談“筆”而論,周先生從甲骨文談起,據“晚近考古”,定戰國筆、秦筆、西漢筆、東漢筆。動物毛筆多少種?有十種:1.鹿毛筆;2.兔毛筆;3.羊毫筆;4.狼毫筆;5.貍毛筆;6.虎仆筆;7.鼠須筆;8.貂毛筆;9.鴨毛筆;10.猩猩毛筆。另外,人毛也可以做筆,如胎發毛筆、人須筆。植物做成的有:荊筆、竹絲筆、荻筆、茅筆。此處的介紹,幾乎是都有古書根據。又如談墨種種,不必細說。其中說道,“1990年冬,我在美國新港觀賞書法家張充和(內人允和的四妹)所藏文房四寶”。這就不是普通人能見到的了。其中有“畫卷墨”:“打開畫卷,圖窮見軸,軸開見墨。圓柱形的畫軸,是可以分開兩半的兩個半柱形錦匣。各匣藏墨五笏,共十笏……觀之美不勝收,嗅之異香撲鼻。”讀一讀,真長學問。這也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好隨筆了。
(實習編輯 李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