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1
男孩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家里幾乎天天有登門告狀的。今天把東家雞剪了翅膀,明天把西家的柴門拆散了。人家罵罵咧咧找上門來,家人只好忙不迭地賠不是。
鄰居大娘種了一棵葫蘆,綠葉白花爬滿架。花褪,結(jié)出青青的葫蘆。大娘天天寶貝一樣看著,喜歡得不得了。男孩走到葫蘆架前,指著一只小葫蘆說:“嗨,那只長得好。”大娘臉一下就拉下來,急吼吼地喊:“再瞎指!指了的葫蘆會變小。”“真的么?這個也變小!這個也變小!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男孩的頑皮心被激發(fā),把架上的葫蘆指了個遍,哈哈笑著跑開。
從此,男孩多了一樁心事。每天跑到葫蘆架旁去看葫蘆指葫蘆。
鄰居大娘遠(yuǎn)遠(yuǎn)見著男孩就虎著臉追趕,同時追過來的還有“嗖嗖”的土坷垃。
男孩倒不火,轉(zhuǎn)了一下眼珠就想出個點(diǎn)子回敬大娘。
大娘拎著葫蘆罵上家門:“瞧你們家孩子做的好事,把好好的葫蘆給糟蹋了……”大娘把葫蘆往地上一摔,葫蘆骨碌碌滾到父親腳前,流出一地淡黃色的液體。
父親“騰”一下漲紅了臉,拎著掃把沖到男孩面前。
那天,父親把剛扎好的掃把打散了,男孩的屁股上起了一溜溜紫紅的掃帚痕。男孩一向嘴硬,那天卻哭得眼淚鼻涕抹了滿臉,捂著屁股喊:“你是我親爸嗎,親爸有這樣下死手打兒子的嗎?你打,打不死我你就不是我爸!”
父親紅了眼睛,掃把再次瘋了一樣揚(yáng)起來落下去……
掌燈時分,母親做好晚飯,男孩已歪倒在墻角睡熟了。夢里,還在委屈地抽泣。
父親輕輕把男孩抱上床。
那天晚上,父親喝了兩盅酒,一口飯菜也沒動。反來復(fù)去就一句話:“疼兒不讓兒知道,打在兒的身,疼在爹的心,你咋就這么能作呢?”
那一年,男孩6歲。父親頭一次因?yàn)榇蛄怂鳒I。那淚,男孩不知道。
2
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鎮(zhèn)上的攝影師每個月都會背著照相機(jī)到村上轉(zhuǎn)一圈兒。家境好的,給孩子留下一些成長的印記。
那個暮春上午,天空晴朗,陽光和暖。父親把小院掃得干干凈凈,把門前的月季也灑了水。粉紅的牡丹月季,花朵碩大,頂著晶瑩的水珠兒,顫顫地開在春風(fēng)里。
就把那兩棵月季花做背景吧,把綠漆的門也照上半邊……父親跟攝影機(jī)比劃著,他要選取院子里最好的景致。
家人也都穿戴一新,拿出小凳子,位置擺好。攝影師的架子也架好,只消全家人在鏡頭前咧嘴一笑,就齊了。這時院外卻有一個聲音猛地飛進(jìn)來:“華子,上山捉蝎子去。”
一身海軍藍(lán)小西裝的男孩“哧溜”一下就鉆了出去,快得讓全家人都沒時間反應(yīng)。
“哎,你回來,還沒照相呢……”父親大喊。
“你們照吧,我逮蝎子去。”男孩聲音飄過來時,已經(jīng)跑到了院門口。
“小渾蛋,你給我回來。全家福,少一人還叫全家福?”父親緊跟著追出去。
那天上午,村里上演了極為熱鬧的一幕:男孩在前面兔子一樣飛跑,父親在身后氣喘吁吁地緊追。從村西追到村東,從村南跑到村北。父親的火氣上來了,任誰也勸不住。看父親的火氣越來越大,男孩越發(fā)不敢停下來。
四十多歲的父親最終沒跑過兒子。追了幾圈兒后,他被一塊石頭絆倒。男孩聽到那聲“撲通”,回頭,站下來,看到父親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父親那條嶄新的褲子,膝蓋上劃開一道大口子。
“好,我不跑了。你來打我兩下出出氣。”看到摔倒的父親,男孩站著不動了。
氣極敗壞的父親上前抓住他,毫不客氣地揍了他一頓。
男孩被“押”回家,照了那張難忘的全家福。
照片上,父親臉孔發(fā)紅,男孩臉上還掛著眼淚。父親拿到那張照片忍不住嘮叨:“傻小子,當(dāng)時你再跑遠(yuǎn)一點(diǎn)兒我就不打你了……”
男孩咧嘴笑:“你都?xì)獬赡菢觾毫耍俨蛔屇愠龀鰵猓疫€是你兒子嗎?”
那一年,男孩8歲。父親欣慰地說,貓狗都嫌的皮小子,開始通點(diǎn)兒人氣兒了。
3
男孩11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病讓他再也跑不起跳不起了。
男孩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胃管,每天靠不定量的牛奶與營養(yǎng)液維持著生命。他不能吃固體食物,喉管不允許。可他肚子里沒有絲毫毛病,躺在病床上,聽別人咀嚼食物的聲音,男孩饞得直吞口水。
“爸爸,我想吃點(diǎn)兒饅頭,你給我弄點(diǎn)兒……”
父親去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去買個打糊機(jī)攪給他吃吧。”
“你知道的,醫(yī)生,我們手里……”父親紅了臉。為了男孩的病,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嚼給他吃也可以,但要嚼得很細(xì),細(xì)成流質(zhì)狀,不能有半點(diǎn)兒渣。”
父親就是從那天開始咀嚼的。一小塊饅頭,嘴里嚼上百次上千次,直到嚼成細(xì)細(xì)的奶糊狀,才喂給病床上的男孩吃。
男孩終于可以吃到他想吃的饅頭、包子了,后來甚至可以吃一些肉類和蛋了。那些食物,經(jīng)了父親的千嚼萬嚼,已經(jīng)沒有多少滋味兒了,但吃到肚里,還是比牛奶扛餓。
男孩的食量越來越大,由最初的半塊饅頭到后來的一個、兩個……父親的工作量也越來越大,他每天的工作似乎就是坐在男孩病床前咀嚼。
父親某天喂給男孩的饅頭糊變成了咸的。兒子問:爸爸,今天的饅頭怎么變咸了。父親笑笑說:我給你摻了點(diǎn)咸菜。
哪里是咸菜,那是父親舌頭上咂出的血。
男孩得知實(shí)情時,已經(jīng)出院回家。父親面對一桌子飯菜卻吃不進(jìn)半口,因?yàn)樗纳囝^疼。男孩才看到父親的舌頭,在幾千萬次咀嚼之后,被磨得滲著血絲,變得粉嫩無比。
男孩扭頭哭了。
4
男孩病好了,沒有留下醫(yī)生擔(dān)心的后遺癥,重又變得生龍活虎。
男孩在一天天長大,喉結(jié)日益突出,聲音也開始粗啞。
男孩戀愛了,結(jié)婚了。
男孩終于不再是那個小男孩了,他成了另一個更小的男孩的父親。成了父親的男孩,親兒子,逗兒子,每天晚上給兒子洗小腳丫。
父親也不再是當(dāng)年的父親了。他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蜷縮在沙發(fā)一角,欣慰地看著洗腳的那一大一小:“你爸爸當(dāng)年跟你一樣調(diào)皮,洗個腳潑得滿地都是水。”父親那句話,極不經(jīng)意,正在伺候兒子洗腳的年輕父親卻一下子怔在了那里,眼眶里籠上了濃濃的霧。
“爸,來,你也燙燙腳解解乏。”
給小的洗完,他打來一大盆熱水,端到父親面前。父親的臉竟然紅了:“我自己來,自己來,哪兒能讓你洗?”
“來吧,還跟你兒子客氣啊。我兒子長大了也要給我洗,是吧,卓?”
“是,爸爸。”小男孩脆生生地答。
5
那個多雨的秋天,父親種的紅薯因?yàn)橛昙緶N賣不出去,老人家愁眉不展。
男孩已經(jīng)30歲了,在市里一家工廠打工。他幾乎天天打電話回去:“爸,能賣就賣幾個錢,一分錢賣不到,兒子也不能讓你少了吃穿,別放在心上,你兒子現(xiàn)在不差錢。”
父親哪聽得進(jìn)去:“唉,想想費(fèi)的那些力氣啊,一春一夏一秋,多熬人啊。”
隔天,再打電話,父親心情大好:“咱家紅薯全賣了,價還不孬。”
兒子扣了電話,偷偷笑:“價兒當(dāng)然不孬,你兒能給你出低價?”
媽媽在電話里講著父親的事:“越來越老小孩兒了,掙點(diǎn)兒錢,高興得不得了……血壓有點(diǎn)兒高,其實(shí)依他這個年齡還算正常范圍,卻天天往診所跑著量血壓。你打電話時說說他,就跟他說你向醫(yī)院的朋友咨詢過了,他的血壓完全正常,他就聽你的……”
男孩完全照做,父親的“病”果然好了。
曾經(jīng)調(diào)皮搗蛋,讓父母傷透腦筋;曾經(jīng)青春叛逆,讓父母傷心哭泣。就是這樣一個男孩,卻在光陰流轉(zhuǎn)間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大了,做了更小男孩的父親,也做了老父親的“父親”。
平凡人的歲月都是這樣度過吧。兒女長大,父母老去,人間多少父母兒女情,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相似的輪回與重復(fù)。
胡曉宇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