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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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放學后,我看到她在黑板上寫字,落日的余暉從窗戶鋪進教室,覆蓋于那一些字之上,有類似金色的光澤。在我寫的那一行下面,她一筆一畫寫的字工工整整,竟有八分的相似:哀其不幸,恨其不爭。那是我上節課講中國被侵略時寫下的。看到她那與我自持尚佳的粉筆書法八九不離十的字,我一陣汗顏。
從此便認得了我教書生涯里的第一個學生,她的名字叫做顏妍,寫一手好字好文。
或者因為她模仿的那8個粉筆字作鑒,我教起他們來便異常地用心。
這是一群比我小6歲的高二孩子,常常與他們聊天,與男生們拼籃球,也和他們說一些曾經年少的純凈心事。他們有著一如我當年的水樣透明的年華,更有著花一樣美麗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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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班語文老師是個超級帥哥哦,不過可惜是剛剛從大學畢業的,沒有什么經驗呢。”高二換語文老師前,楊樂樂便已經很八卦地把這個消息傳遍了高二(4)班。
或者我還找不到學習對于我的意義。我只喜歡無休止地發呆,在望向窗外時幻想自己是飛鳥,像飛鳥一樣飛過天空而不留痕跡。楊樂樂說:“顏妍你適合做詩人,因為詩人總是天馬行空,每天郁悶。”
鄭老師果然是個帥哥,更夸張的是,我們班那幫一向自以為是的男生居然吹了口哨來歡迎他。不可否認,他講的課同樣精彩。還有他的字,蒼勁有力的漂亮,能讓我聯想起《倚天屠龍記》里張翠山的那個雅稱:鐵畫銀鉤。我對楊樂樂說,我喜歡他的字。有時候,漂亮的字的確要好看的人來寫才比較合襯。
楊樂樂聞言一臉興趣地研究我:“糟糕了顏妍,你該不會是中招了吧?不過我打聽過了,鄭老師真的還沒有女朋友哦。”我掃了楊樂樂一眼,眼神波瀾不驚以示對她判斷的輕蔑,在這個校園戀情已經泛濫的年代,像我這樣從來未曾暗戀過任何男生的女生,用楊樂樂的話來說,就像在動物園里找恐龍一樣,絕種了。
“呵呵。楊老師,你還沒走呀?”楊樂樂忽然尷尬地笑,我回頭望去,便見教室的后門處,站著紅了臉的鄭老師。想必,他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吧,或許已經把楊樂樂的廢話全都聽進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心慌,就像我小心翼翼收藏了好久的秘密被人窺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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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妍在周記隨筆里說:“這是一個校園戀情泛濫的年代,青春的唯一內容就是為了考上大學的學習,戀愛是它的唯一陪襯物,把它變得有動力或者失去動力,沒有英雄,也沒有真正的愛情,我的年華在這樣的年代里像水一樣透明,也像水一樣流動,偶爾有薄薄的憂傷。”
她字里行間的冷靜讓我有一陣的失神。他們的確知道很多,有人在思考,有人從來不思考,但這個女孩子,她留長長的頭發,習慣在下課時發呆,寫美麗的卻很冷靜尖銳的文字。忽然想起那天在教室她和楊樂樂聊天時的眼神。這是一個不太一樣的女孩。
我想我應該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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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句子好像是詩經里的,可是顏妍你寫它做什么?”楊樂樂隨手拿起我擱在桌上的練習本,再次發揮她的八卦本色。“沒什么特別的意思,隨便寫寫。”我埋頭寫作業,不想再多說。
“顏妍我告訴你哦,昨天我逛街的時候,看到鄭老師和一個很有氣質的美女去看電影哦。你說那會不會是他女朋友?那不是意味著顏妍你要失戀了?”楊樂樂干脆趴在我的桌上,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駕勢。
我沒有說話,想起了我上周的隨筆后面,鄭老師寫的滿滿3頁的關于青春,關于愛情,關于時代,關于夢想,關于人生的句子。
他的確是個盡職盡責的好老師。但并不見得我需要他所說的那些話。我覺得楊樂樂比較需要。于是我拿出我的周記本,遞給楊樂樂:“鄭老師說的話,我想對你比較有用。”
楊樂樂如獲至寶地接過去,看小說一樣專心仔細。
良久,她卻說:“可是顏妍,我覺得這比較像鄭老師寫給你的情書。”
我為之氣死,真是孺子不可教:“楊樂樂,你的理解能力到底有沒有那么差……”
“顏妍、楊樂樂,你們倆到辦公室來一趟。”
我們的運氣真的不好,學校里以嚴厲著稱的風紀主任正站在我們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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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有些哭笑不得。校長把一個筆記本交給我,讓我以后注意我的教育行為。那是顏妍的周記本。
那里的最后一行文字,是顏妍的字: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之前是我寫給顏妍的一篇關于人生與夢想的周記評語。我相當郁悶,跟學生說說人生與夢想不是很正常的教育行為嗎?這讓我對我的工作性質甚至對這份工作產生了懷疑。我甚至要重新考慮,什么樣的師生關系才能算是正常的。
在校道上碰見顏妍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跟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也沒有喊鄭老師,這讓我有點生氣,顏妍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有禮貌了?擦身而過后,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這個女生有點瘦,這使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一點點的孤單。忽然想起她寫在周記本里的那句:“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顏妍看起來就像那只孤單的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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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被風紀主任找去,我很意外。
今天是開學的第三天,我不可能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過失。
“顏妍同學,早戀是非常要不得的。”風紀主任把一個拆開的巧克力盒子推到我的面前,我看到那張粉藍色的卡片上寫著:鄭重,有一些愛不需要說明,因為它是我的夢想。鄭重是鄭老師的名字。而下面的署名,清清楚楚的兩個字是,顏妍。
“上學期批評了小鄭老師后,我以為你已經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為什么還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呢?”風紀主任開始了她的理論教育。
當鄭老師也走進風紀主任的辦公室時,他笑著問好:“顏妍,新年快樂呀。”他的笑容仍是那么無害,就像楊樂樂喜歡的那個韓國明星裴勇俊一般純凈。但我卻覺得很悲傷,有著這樣的笑容的人為什么能做出那種用學生的秘密證明自己清白的事?想也不想的,我順手拿起桌上的巧克力,整盒地向他扔過去。
已經沒法顧及在場的人是什么表情,我跑了出來,一切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這個春天很寒冷。
昨天爸爸問我要不要跟他去寧波讀書的時候,我還在猶豫,現在,我想我可以作決定了。
下雨了。陰霾的天空讓雨水的感覺如此的混濁,這是一個不透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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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妍轉學的那一天,天空下起了雨,我站在走廊上,看著她那把淺藍色的雨傘漸行漸遠,最后還是沒有去向她說再見。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風紀主任為什么會收到她送給我的巧克力,并且擅自拆開來看。很顯然,顏妍以為是我把它交給了風紀主任。
她受傷了。她像這個春天一樣年輕,像這個春天一樣有著雨水一樣透明的心事,但因為我,她卻有了像這滿校園的落花一樣的憂傷。
雨還在下,綿綿長長的不肯停,我的心忽然變得很潮濕。想起第一次看見顏妍時的情景,她長長的發,她八成像的粉筆字。還有那句“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那些小小的情節,不知道什么時候慢慢長成了心里的一根刺,竟不敢去碰觸。
我想,我終將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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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樂樂寫信告訴我,鄭老師辭職了。她們都很舍不得他。告別的那天,很多同學紅了眼睛。她說很抱歉,因為是她冒充我向鄭老師寄的那盒巧克力,她的一時意氣,讓她失去了一個好老師,也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我并不驚訝,早在看到那張卡片時,我就認出了那是楊樂樂的字。我想,楊樂樂果然是很了解我的。我回信告訴楊樂樂,我并沒有怪她。她幫我表達的那些話,不是不對,只是錯了時間。我們的青春是像水一樣透明的年華,柔軟易逝,有一些花朵開得早了,是會有悲傷的。
至于鄭老師,他仍然是有著純凈透明的笑容的男子,是在我們少年的夢里干凈開放的花。
愿他過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