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成長的自卑

安寧

1

似乎一生下來，丁小澤就高我一頭半，因此每每他站在我面前，都是自鳴得意地俯視我。我當然不樂意了，就時不時地找機會打擊他的囂張氣焰，可惜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去他家偷吃東西的時候，永遠是他沖鋒在前，我這矮矮的胖丫頭只有給他站崗放哨的份兒。老師問誰能幫他擦黑板，丁小澤不須說話，只要鶴立雞群地從后排懶懶地站起來，就足以博得老師燦爛的笑容。大人們也總會搞錯，常常在我們出去玩的時候告誡一聲，記得聽小澤哥的話。只有我記得最清楚，丁小澤比我足足晚生了5分鐘呢！

丁小澤經常當面叫我“小肥婆”，我也毫不客氣，在班里公開喊他“大麻桿”，絲毫不畏懼他的班長地位。不過在放學的時候，我總是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因為我最愛惜自己，怕一不小心被洶涌的車流卷進去，再沒有機會跟他斗。丁小澤倒也極負責，過馬路的時候，不顧自己定下的“男女授受不親”的規則，緊抓著我的小胖手大搖大擺地穿過馬路。那一刻，我總覺得自己像個犯人，被丁小澤神氣地押著，當街示眾。

2

讀了中學的丁小澤，個子竄得更快了，才14歲就已經是一個標準的帥哥。連年輕的女老師上課時，都喜歡多看他兩眼。丁小澤開始知道臭美了，竟然偷我的小鏡子，臨下課時多照幾眼，以應付從教室到廁所的路上外班女生們窺視的目光。被我逮住了，他還義正詞嚴，你這小胖妞要鏡子有什么用，連橫切面都照不全，我照才是物盡其用呢！

幸虧我早習慣了他的打擊，否則非得把他打扁不可。我不跟丁小澤的臭美計較，他有帥氣提高知名度，我也有高高在上的成績做資本。各種競賽，我向來都是摘金奪銀，大考小考我永遠能夠名列榜首。而丁小澤，只有在兩次考試的短暫間歇里，借女生們的媚眼，勉強地維持著自己的風度和驕傲。

但有一次，丁小澤還是在我面前丟了臉。那是在放學的路上，一群女生嘻嘻哈哈地經過我們身邊。丁小澤看到她們一臉艷羨地朝我們看過來，便和我打賭說，她們肯定是在看他，如果輸了就請我吃一年的冰淇淋。丁小澤趕上去問她們，愿不愿意與他交朋友，那些女生個個笑彎了腰。有一個毫不客氣地說：“丁小澤，別以為你個子高長得帥就能吸引女孩，只有傻瓜才喜歡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笨蛋。你后車座上的林小白才是我們崇拜的偶像！”

這件事沉重打擊了丁小澤。縱向發展這么多年，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橫向發展的我，魅力指數已經遠遠超過了他。

3

16歲那年，我和丁小澤同時開始覺悟。我突然喜歡上了裙子，是那種很淑女的棉布小白裙；而成績一塌糊涂的丁小澤則意識到，只有往縱向發展的身體里多塞點單詞和數字，自己才不會永遠留在這個小城里。

這樣的醒悟，是因一個叫良森的插班生引起的。良森的到來，讓我和丁小澤再沒了比拼的資本。為什么上天把所有的優秀資源都給了良森呢？一米八的個子，笑起來迷死人的表情，而且成績竟比我還要好。好幾次，我的分數都落在了他的后面。整個年級的女生都開始關注良森，他所住過的冰城，他穿的天藍色運動衣，他回答問題時胸有成竹的模樣，以及他溫暖磁性的嗓音……

而我，用丁小澤的話說，也很“世俗”地加入到崇拜良森的女生隊伍里。沒有一個女生有我這樣的優勢，可以每天從容地走到良森的書桌旁收取他的試卷和作業，可以在晚自習的時候與他一起被老師叫去“開小灶”，可以在獲獎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合影留念……我省下買零食的錢，都拿去買了各式的小飾品和裙子。我還學了丁小澤，在快下課的時候，偷偷照照鏡子，看自己的鼻尖是否有緊張的汗珠。16歲的我，就這樣突然地在意起自己并不美麗的容顏來。

丁小澤開始嫉妒良森，嫉妒他把像我這樣只關注于學習的女生也給吸引了去。丁小澤的后車座不再被我壓得搖搖欲墜，但他并沒有因此覺得自由和輕松，反而日日心煩。甚至在他一向風光無限的球場上，看到良森遠遠地走過來，都會突然間沒了斗志。

終于有一次，在良森無意中碰倒了自己的自行車時，丁小澤埋藏許久的火焰騰地升起來。他一沖動，給了良森重重的一拳。而這一拳，卻很不幸地，正巧被路過的年級主任看到。

4

盡管良森極力地幫他辯解，但丁小澤還是背了個警告處分，更要命的是，他體育委員的職務也被撤掉了。丁小澤最后一點能夠在女生面前驕傲的東西，就這樣消失殆盡。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安慰丁小澤，那么昂揚的傻大個兒，過去我的無數次打擊都沒能讓他倒下去，如今卻被自己打出去的一個拳頭給擊垮了。我終于還是保持了沉默。我想我不能在別人面前說良森的壞話，盡管這個“別人”曾經牽著我的手過了6年的馬路，又用自行車載了我近4年。可是所有這些，跟我對良森的崇拜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甚至想，如果良森愿意和我考取同一所大學，我會立刻將答應媽媽與丁小澤報考同一個城市的諾言毫不猶豫地拋到九霄云外去。

一介平民丁小澤，自此開始對誰都冷淡。籃球場上，再也看不到他意氣風發的身影。偶爾經過操場，我看到那些運動著的高個子男生，會突然覺得他們之中真的沒有一個人能夠與丁小澤相比。但也只是偶爾，很快我就會一心一意地關注起自己的體重有沒有下降，后排的良森是不是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又露出了潔白好看的牙齒。只有考試過后幫老師填成績表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覺，“笨蛋”丁小澤一向最弱的英語竟然可以及格了。

其實丁小澤和我一樣，有了鮮明的變化，只是我專注于良森，像忽略空氣一樣將他完全忽略了。他開始往自己瘦高的身體里拼命地塞著知識，就像我拼命地跳繩，想讓那些討厭的脂肪從我的身上消失一樣。

5

在高三過去一個月的時候，我終于鼓足勇氣，給良森寫了一張紙條。我說：“良森，我要去讀上海的大學，你呢？”過了許久，良森才淡淡地回復我說，他當然是要讀北大的，而像我這樣的女孩也許不適合去上海讀書，那里有太多漂亮時尚的女孩，我也許會感到自卑的……

我把那張紙條撕碎，狠狠地哭了一場。原來在良森的心里，我不過是個又胖又丑的傻丫頭。他從沒有注意過我，更不會知道，我的胃時常疼痛，我的心也時常在惶惑，所有那些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改變，都只是因為他的到來。

我難過了許久，終于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截住了丁小澤。丁小澤眨巴著他那雙大眼睛，足足看了我好幾分鐘。最后他像兒時那樣拍著我的腦袋說：“小肥婆，怎么和我一樣蔫兒掉了？那么優秀的良森，我們還是不要跟他比，反正你再怎么努力減肥都跑不過他。”

丁小澤說完就嘻嘻笑著騎車拼命往前奔，我在后面聲嘶力竭地高叫著：“丁小澤，是你這個笨蛋說的，橫向與縱向都可以叫發展，為什么你最先退卻了，不敢跟他比？”

丁小澤又像從前一樣，高聲唱歌，不理會我的討伐。可是我和他都知道，經過這次洗禮，我們的心繞過了那個曾經讓我們自卑的良森，又回到了彼此挑剔卻親密無間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