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不笑
1
從小,我就很不服氣,他比我早出生15分鐘就當哥。我從來不喊他哥,我直接叫他的名字,指使他干這干那。我說:“喂,許諾,我餓了,給我買個煎餅果子吃!”他那么聽我的話,搬來小板凳,踩上去,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把柜子上的存錢罐抱下來。
我一把奪過存錢罐,霸道地抱在懷里。我又說:“你轉過身去,不準回頭。”他就乖乖地轉過去。我迅速地從罐子里取出3枚硬幣,說:“好了,許諾,現在,你向后轉!”他轉過身來,接過我手中的存錢罐,原封不動地把它放回去。
他手里提著煎餅果子,氣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我吃得津津有味,但總覺得少了點樂趣,又對他說:“許諾,你變成電視機!”他立刻蹲了個馬步,雙手舉在頭頂當天線。他問:“許言同學,你想看什么節目呢?”我說:“動物世界,我要看野豬。”他就扮做野豬的樣子,嘴里哼哼著在我跟前轉。我說看長頸鹿,他就伸長了脖子。我說看老鷹,他就撲打著雙手在屋子里跑來跑去。
他去調那臺不聽話的電視機,用手使勁拍,可還是白花花的一片。我擺擺手說:“算了,許諾,你修不好的。”
他說:“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我長大了,就給你買一臺。”
于是,我就天天盼著他能長大。但是我不想長大,因為爸爸說:“小言啊,等你長大了,爸爸就老了,背不動你嘍。”
我用手指了指站在一邊的小男孩說:“有他背我呢!”
他也不是什么都聽我的,有時候也犯橫。他把眼一瞪:“許言,我為什么要背你啊,你那么胖!”
我說:“誰讓你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擠我,欺負我,你看,你把我的腿都給擠壞了,你當然要背我。”
媽媽一把捂住我的嘴,眼淚滴在我的右腿上。我的右腿很短,而且還比左腿細了很多。那時,我不理解媽媽的眼淚。我還哄她:“媽媽,有爸爸背我呢,爸爸背不動了,還有許諾呢。”
2
我和他在一個班級讀書,同學們都問我,許諾真的是你哥嗎?你們倆一點兒都不像,你的腿……話還沒說完,他就沖過去,揪著人家的領子就要打。他說:“許言不是我妹妹,難道是你妹妹啊,你再說,我就揍你!”
漸漸的,他成為班里一霸,不允許別人接近我。我很生氣:“許諾,同學們都把我孤立了,我會很孤獨的,你知道嗎?”
他說:“有我在,你孤獨什么?你想去哪,我就帶你去哪。”我說我要去廁所,你去不去?他皺著眉頭,依依不舍地把我交給一個女生,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讓許言摔倒了。”
我從洗手間出來,看見他在門口等我。同學們都笑了,我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狠狠地命令他:“許諾,你真的很煩,以后,不準你再跟著我。”他蹲下來,平視著我,目光很堅定:“因為我是你哥。”
我不理他,跟他生悶氣,一整天都不和他說話,可他就是不離開我半步。
晚上,去鄰居家看動畫片。他指著電視里的雅典娜說:“小言,你就是她,我就是圣斗士星矢,保護你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說:“切,我才不喜歡星矢,我喜歡紫龍。要不,你是機器貓也行,我要什么,你都能變出來。”
他忽然就低下頭,小聲說:“如果我是機器貓,我就給你變一條健健康康的腿。”
我偷偷抹眼淚時,也終于理解了媽媽的淚水。我不怪他在媽媽肚子里欺負我了,我開始討厭我自己。
3
那么突然,爸爸就走了。那時,我并不知道心肌梗塞足以奪走爸爸的生命。媽媽哭暈了過去,我也哭得說不出話。只有許諾像棵松樹一樣站在那里。他說:“許言,從今天開始,讓我背你。”
他那么瘦,我俯在他的背上,被他凸出的脊椎硌得生疼。我說:“許諾,你能不能長點兒肉啊!”他是怎么吃也吃不胖的人,但他想出了一個方法。他不知道從哪找了一塊海綿,把它捆在背上,他說:“許言,看我多聰明,從今往后你就不會難受了。”
我將信將疑地問:“行不行啊?”他拍拍海綿,說:“上來試試。”
真的很舒服,我趴在厚厚的海綿墊子上,像睡在席夢思床上。他背我出門,回頭率很高。我說:“許諾,你說他們是在看我,還是在看你?”
他說:“甭管,讓他們看去,沒準明天報紙頭條就會寫咱倆是兄妹明星呢。”
夏天,他還是綁著厚厚的海綿,脫下衣服時,背上一片紅紅的痱子。我開始心疼他:“許諾,從明天開始,你不許再背我了。”
他越來越不聽我的話,拿眼瞪著我說:“臭丫頭,真不知好歹,別人想讓我背,我還不背呢。”
16歲的許諾,開始有女生喜歡他。他對女孩很兇,幾句話就把人家嚇跑了。我說:“許諾,你該學會憐香惜玉啦,不然就得打一輩子光棍。”
他這次很聽話,對一個漂亮的女孩很用心。我看著他們手挽手地走過來,心里是嫉妒的,我開始討厭那個女孩。
他知道我討厭那女孩的第二天,就和她分手了。我偷聽了他們的對話。他說:“我現在不能分心,我要照顧妹妹,她比你更需要我。”女孩說:“許諾,你打算和她過一輩子嗎?”他說:“是的,我是她哥,就要一輩子和她相依為命。”
我的淚,就這樣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4
他習慣性地駝背了,側面看像個小老頭。我早已適應了他身體的弧線,俯在他背上時,很舒服。我和他同班了12年,讀大學時,他和我不在一起了,我有些不適應。
大學離家不遠,只有4個小時的車程。他送我上火車,那么重的一大包行李,他一抬手,就能扔上行李架。火車啟動時,他還不走。我尖叫著:“許諾,你個豬頭,再不走你就沒法下車啦!”
他從口袋里掏出火車票,在我面前揚了揚說:“你才豬頭,我本來就沒打算下車。”
他沒考上大學,卻成了我們學校里最年輕、最帥氣的清潔工。他穿著天藍色的工作服,手里揮動著大掃帚,一點點地將枯黃的落葉清理干凈。
我去看他,他總是避開我。他說:“許言,沒事就多看看書,總跟著我干嗎呀?還有,不要對同學說我是你哥,知道嗎?”
我不高興,拽著他去食堂里吃炒菜。他握緊了拳頭,讓我看他胳膊上的肌肉。他說:“工作餐才好,你看我現在多結實。”
我的嘴巴撅得高高的,我說:“許諾,你為什么不承認是我哥?我很讓你丟臉嗎?”
他又嘿嘿笑著:“等我賺了錢,給你買了電視機,你再說我是你哥,讓全校的同學都羨慕你。”
他真的給我買來電視機了,還是18英寸彩色的。整棟宿舍樓,我是第一個擁有電視機的女孩。他一個人把彩電扛進來,滿屋子的舍友都驚得目瞪口呆。我隆重地介紹:“這位帥哥叫許諾,我親哥哥,比我早出生了15分鐘。”
他紅了臉,低著頭用力搓著一雙大手。我從來沒見他這樣害羞過,索性拽著他的胳膊撒嬌:“哥,我要你背我。”
眾目睽睽之下,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我邊笑邊趴上去。他還是穿著那套天藍色的工作服,背著我滿校園轉。他就像一片蔚藍色的天空,而我就是天空里的一片云朵,他載著我,就像天空載著云,一路幸福地飄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