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維權官司竟打了17年

鐘和文

個官司一打就是17年。去年，湖北宜昌商人蔡輝憑著執著的勁頭實現了一個幾乎無法實現的目標：他用中國法院的判決書，在美國為他的兩家企業拿到美國企業的賠償款650萬美元。

法學專家表示，此前，中國法院的判決從未得到美方認可，該案是首個獲得美國認可并予以執行的中國判決，這為推動中美雙邊司法互信邁出了艱難而又可貴的第一步。

17年前，蔡輝購買直升機在三峽發展載客觀光旅游，在當時絕對是件新鮮事，直升機首次載游客飛行時便墜毀。17年的跨國維權，讓蔡輝成為中美司法協助史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新買的直升飛機首次營運就出事了

“那場事故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跨國官司打贏后，蔡輝向媒體記者講述了17年前那場空難的前前后后。

1993年10月，在美國參觀羅賓遜直升機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羅賓遜公司）生產工廠時，蔡輝萌發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買架直升機在三峽開展載客觀光旅游，一定受歡迎！

當時，蔡輝正經營著一家投資公司——湖北葛洲壩三聯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三聯公司），并投資成立了擁有4艘游船的湖北平湖旅游船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平湖公司）。1994年2月，三聯公司經羅賓遜公司介紹，與其亞洲代理商——卓誠公司簽訂買賣合同，購買了一架R44直升機，加上安裝和試飛費，共花費29.3萬美元。

一個月后，直升機被運到宜昌，準備用于平湖公司實施載客觀光旅游。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飛行員取得資格證書，直升機獲得飛行證……1994年3月22日，直升機首次載游客3人，起飛6分鐘后，直升機直墜長江，致使3人死亡，駕駛員受傷獲救。“江水太急，飛機主體部分都沒打撈到，出事時，飛機總共才飛行了16個小時。”這起事故對三聯公司和平湖公司造成重創，不僅善后處理相當麻煩，平湖公司的客源也急劇下降。僅1994年，平湖公司便虧損562萬多元人民幣。

1994年10月24日，中國民用航空中南管理局對空難出具事故調查報告，結論是：導致事故的直接原因很可能是機械故障，與生產質量有關。除此之外，蔡輝還查到，這一型號的直升機其實已在世界范圍內多次發生事故，引起美國國家運輸安全局的警覺和重視。

拿到相關證據，蔡輝先是找到羅賓遜公司和卓誠公司協商索賠，但無果。無奈之下，蔡輝準備打官司。

僅在訴訟受理環節就前后花了6年時間

一開始，蔡輝就決定在美國起訴。“我了解過，中國判決很難得到美國認可，即便在中國勝訴，也可能是一紙空文。如果能直接在美國起訴，執行起來方便多了，且美國有懲罰性賠償，對于不誠實的企業懲罰力度相當大。”

讓他沒想到的是，為了讓訴訟被正式受理，就折騰了6年。1995年3月14日，三聯公司和平湖公司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縣高等法院提起訴訟。但羅賓遜公司認為，事故發生在中國，飛機是中國人買的，遇難者也是中國人，對事故的調查者也是中國民航總局，官司應該在中國打。庭上，羅賓遜公司同意放棄對訴訟時效的抗辯，并遵守在中國作出的最終裁決。這一意見被法院采納，以“不方便法院原則”裁定中止訴訟。

三聯公司隨即向湖北省高級法院起訴，省高級法院認為，三聯公司與羅賓遜公司簽訂的買賣合同上已約定了有爭議由國際商務委員會仲裁，所以不予受理。拿到不予受理的通知書，蔡輝馬上向美國加利福尼亞州上訴法院上訴，表明中國沒有合適的法院受理。

但加利福尼亞州上訴法院沒有采納，維持中止訴訟的裁定。1998年12月，三聯公司向在瑞典的國際商務委員會國際仲裁院提出仲裁申請，這一次，依舊鎩羽而歸，仲裁院認為，三聯公司并未和羅賓遜公司直接簽訂包含約定仲裁條款的買賣合同，而是和其代理商簽訂的，因此仲裁院沒有管轄權，駁回申請。但仲裁院指出，三聯公司可以向中國法院提出訴訟。

轉眼，已是2001年。窮盡了國外一切司法途徑后，2001年1月14日，三聯公司和平湖公司轉回國內，訴至湖北省高級法院，終于被受理。

湖北省高級法院的判決在美國得到執行

負責審理此案的湖北省高級法院民四庭庭長王功榮深知跨洋維權的艱辛。他告訴記者：“我國和美國沒有司法協助條約，這么多年，從未見一起民事判決得到美方協助執行的。”為此，該院對此案十分謹慎，“但凡有一點點瑕疵，判決都會被推翻。”

湖北省高級法院的這份謹慎，在開庭通知的送達中可見一斑。要開庭了，如何確保羅賓遜公司獲得準確的通知？合議庭為此幾經討論。

法官們先是找到外交部，要求轉交，但送達失敗。接著，湖北省高級法院在《人民法院報》上進行公告送達，公告期滿后，沒有人提出異議，按理已可開庭審理，但王功榮思來想去，心里仍不踏實。“萬一將來羅賓遜公司摳這點，極有可能成為判決被推翻的理由。”他再次嘗試聯系最高人民法院外事局，再由外交部轉交美國相關機構派人送達公告，這一次成功了。

事后證明，法官們的顧慮并非多余。蔡輝拿著判決到美國法院申請執行時，羅賓遜公司果然在庭審中提出“沒有獲得準確的開庭信息”，試圖以此推翻判決。這時，多虧了當時送達文件的一份回執，回執顯示，羅賓遜公司一名38歲的女性財務總監簽收了文件，回執上還清晰標注了簽收人的姓名、聯系方式、身高、頭發顏色和眼珠的顏色。這證明，跟羅賓遜公司有直接關系的人簽收了這份文件，其知情權并未被忽略。

2004年12月，湖北省高級法院作出判決，支持三聯公司和平湖公司的大部分訴求，判決羅賓遜公司賠償三聯公司損失88.9萬多美元，賠償平湖公司1508萬多元人民幣。而在中國的整個審理過程中，羅賓遜公司自始至終沒有派人來中國應訴。“他們可能認為判決不會被美國承認，索性對中國法院的審理和判決不聞不問。”蔡輝說。

2005年5月，蔡輝向加利福尼亞州聯邦地區法院申請執行，羅賓遜公司以在中國的審理超過訴訟時效為由進行抗辯，一度得到法院支持，蔡輝上訴后，上訴法院認為羅賓遜公司曾作出不對訴訟時效進行抗辯的承諾，如今其行為違反了“禁止反言”的原則。

2009年7月，加州聯邦地區法院開庭重審，支持了三聯公司的請求，承認湖北省高級法院對本案的判決效力。羅賓遜公司不服，當年10月上訴，今年3月，上訴請求被美國聯邦第九巡回法院駁回。去年6月，羅賓遜公司找到蔡輝，協商去掉零頭，支付蔡輝本息共計650萬美元。

有理由就應該堅持將官司打下去

要堅持一場長達17年的訴訟談何容易，但蔡輝認一個理：“羅賓遜公司賣給我有問題的飛機，飛機墜毀了，人死了，它要給我一個公道，就應該賠！”

正是有這個“正義必勝”的理念，在實際訴訟過程中，蔡輝顯得很淡定，該怎么生活還是怎么生活。拿到賠付款時，他也沒有欣喜若狂。

他說：“這起官司最終以我的勝訴而結束，但羅賓遜公司也沒有失敗，他們拖了我17年，將賠償減到了最小。”

17年過去，物是人非，蔡輝的事業也發生變化。2000年，他將平湖公司的游船悉數出售，停止營業。而現在，最早在美國起訴時聘請的律師也過世了。

為了這場官司，蔡輝與9家律師事務所簽約，包括4家中國律師事務所和5家美國律師事務所，前后共有30多個律師參與進來。

如今，對中美法律已比較在行的蔡輝感嘆：“中國企業與美國企業做生意，一定要注意用法律保護自己，發生矛盾后，也要按法律的規則辦事。”他認為，在美國程序正義遠比實體正義更為受到關注。特別是，“他們的細致保證他們的公平性。”他說這也是他一直不放棄地打下去的重要原因，他覺得只要理在自己這邊，在程序上做得合格，就會得到公平的對待。

筆者感到，就個體企業角度看，此案并沒有普遍意義，正如蔡輝所言，一個官司一打17年，時間成本太大。對企業來講，時間就是金錢啊。而且，這樣的跨國官司最終能如愿以償，是一個概率很低的偶然結果。所以，中國企業在從事跨國貿易時，還應立足于“防患于未然”，聘請優秀律師訂立嚴密的合同條款。以免發生糾紛后，費心勞神又吃大虧。

這個案件的有效執行有利于推動司法互信

“我從未聽說有中國判決在美國得到執行，中國判決被外國認可，這不僅在美國是首起，在全球來說也是很少的。”研究國際私法和仲裁法的武漢大學國際法研究員、教授、博士生導師宋連斌認為，這可能會推動中美雙邊的司法互信。

宋教授介紹，目前，中國大約和30個國家有司法協助條約，而在條約里明確提到互相承認判決的更為少數。美國從未和任何國家簽訂司法協助條約，主要因為出于對別國司法體系的不信任和訴訟制度差異太大。在此之前，中美互不承認對方作出的判決，這次中國判決得到美方認可，或許將來美國判決也會在中國得到承認。“本案對中國公民和企業而言，都是好消息，將來中國企業和公民維權，未必非得去美國，在中國打官司也有可能在美國執行。”宋教授同時表示，本案中湖北省高級法院對案件的細致、謹慎是獲得執行的一個極重要因素，這對我國司法將是一種鞭策。

一位國際私法專家也認為，美國對中國司法狀況多為負面評價，此案的意義，已超出國際法范疇。

此案在法學界引發爭論，樂觀者認為，由于中美兩國尚未簽署雙邊司法協助的條約，此案可能會肇始兩國司法互惠關系；審慎者則認為案件的偶然性太大，不具備成為“案例”的潛質。

記者還采訪了此案的承辦法官王功榮，來到王功榮的辦公室,映入眼簾的是掛在書架旁的暗紅色錦旗。

“這是當事人在美國獲得勝訴、案件最終得以執行之后專程送給我們庭的。”王功榮自豪地說。他說的當事人,是湖北葛洲壩三聯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蔡輝。錦旗上寫著:“判決漂洋,顯我國司法權威；訴訟跨海,揚中華法治精髓。”落款是2011年7月,當時蔡輝已拿到了全球直升機生產巨頭羅賓遜公司本息總計600余萬美元的賠償。

“這個涉外商事案件,初看起來沒有什么,實際上還是有幾大難處的。”王功榮介紹說,首先是送達難,羅賓遜公司在中國無分公司也無辦事處,導致國內傳統的郵寄送達和公告送達無法運用,只有采取外交送達；其次是證據認定難,飛機失事后主機并沒能打撈上來,這就有一個審核認定原告提供證據的真實性和證明力問題。

本案在國內的第一次開庭,法庭未得到羅賓遜公司的回應,進行了缺席審理。“由于沒有確定對方是否收到開庭通知,合議庭感覺非常不踏實。”王功榮說,事后查明原告提供的羅賓遜公司地址是錯誤的。經原告提供準確地址并再次送達,且確信羅賓遜公司收到后,湖北高院民四庭進行了第二次開庭審理。不過,羅賓遜公司仍未出庭應訴。

經過細致的審理,湖北省高級法院判決蔡輝勝訴。蔡輝手持湖北省高級法院的判決書向美國法院申請執行,并幾經波折最終得到支持。2011年6月底,蔡輝最終獲得羅賓遜公司的相應賠償。

此案成為中國法院判決被美國法院承認并執行的首案,作為案件的主審法官,王功榮也因此榮獲2011年度中國正義人物稱號。

碰上這樣可以稱為改寫歷史的事件應該很幸福,但就在頒獎典禮上,王功榮卻說:“我當法官近20年,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苦。”

“苦”在哪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認真辦案,壓力就會很大；案件數量在增多,法官卻沒有相應增長,有些基層法院法官反而減少了,案多法官少的局面還需進一步改觀。”王功榮這樣解釋法官這一群體的“苦”。

對于如今獲得的種種榮譽,王功榮稱之為“幸運”。他坦言,涉外商事案件并不是湖北省高級法院民四庭的主要業務,海事海商案件相對更多,在中部地區的湖北出現這樣的案例確實很少見。

“這個案子能夠最終得到美國及國內同行的認同,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中國法院法官辦案水平的提高,也離不開原告及其律師團隊的努力。”王功榮不愿意把功勞歸給自己一個人。

從事了20年涉外民商事案件審理,王功榮對中國司法走向世界有著他的看法。

“涉外案件的審理難度在于,要細致入微地做好每一個環節,讓任何一方當事人都滿意,這才是真正的正義。”王功榮說,涉外案件審理不好,國內人會說不維護同胞利益，一些外國人還會詆毀中國司法形象。

美國作為判例法國家,對中國法院判決的承認和執行是有案例指導意義的。王功榮希望,從本案開始,中美之間的司法交流能夠更多一些。

“涉外案件的審理,需要更多與國外同行交流,了解他們的習慣、制度,才能使得更多中國法院裁判得到國外認可,也有利于推動我國法官業務水平、審判質量的進一步提高,乃至我國司法制度的進一步完善。”王功榮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