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人們取名字,也多少可以反映出一種時代風尚。比如秦皇、漢武迷信方士邪說,追求長生不死。上有所好,下必勝焉。漢代的人,即使沒有長生不死的奢望,至少也想延年益壽,活長久些。這愿望就表現在他們取名字上面。什么田延年、李延年、杜延年、車千秋、陳萬年、甘延壽、韓延壽、嚴彭祖、嚴延年、吾丘壽王……僅從《漢書》上就可開列出表示這種愿望的名字一大串。沒有資格進《漢書》的人物,不知還有多少。所以漢銅鏡上常常有“上有仙人不知老”之類的吉祥銘文。
宋朝人則愛倚老賣老,愛取個“老”字、“翁”字。吳才老、孫莘老、潘邰老、孟元老、賈耘老、蘇斗老、葉淳老、醉翁(歐陽修、羅燁)、放翁……至于歐風東漸之時,張喬治、王約翰、李瑪麗、趙麗娜、曾珍妮之類,當然是最摩登的了。
“文革”開始的時候,“無限忠于”的“勇士”們是一色的李東彪、王東彪、張向東、劉向東的。推人及物,東方紅食店、工農兵雜貨鋪……也很普通。認真實行起來,不才非工非農非兵,臭老九一名,要去吃碗小面,給“內座”買個針頭線腦什么的都不可能,也不敢進去了。幸好沒有戴著紅袖套、手持“紅寶書”的紅衛兵小將把守門口一一檢查工作證(身份證),才放進去。不能不說這是他們的一個漏洞、不可原諒的疏忽啊。好了,現在可以“橫沖直闖”,甚么食堂、甚么雜貨鋪都可以進了。
古人名字相應,“冠而字之”,字可以表德。舉例說:此人姓張、名飛、表字翼德。這種文句在古典小說里是常見的。總之,是很有講究的。名,長輩可以呼,為了表示親愛,不名而呼字。平輩則只應呼字,絕不可“大名小氏”地呼人家的名。如果直呼其名,就大大地失禮了。朋輩間失禮,固然不觸犯刑律,但你自己就很尷尬。如果“大名小氏”而加諸尊長、地位高貴人,那可不是好玩的,要闖禍了。
解放后好了,阿狗、阿貓、張三、李四,自己想起個什么名字,就取個什么名字,悉聽尊便。沒有名、字之分,亦無尊卑之別。爸爸么,一律“老頭子” “老漢”,年輕的么,可以一律男“崽兒”“女娃兒”。“四人幫”說“工人階級必須占領上層建筑,實行全面專政。”可不是么?哪個單位都派駐了工宣隊。工而不足,蓋之以軍,曰軍宣隊。那是掌握著政治生死簿的。排座次是工農兵。工人老大哥、農民老二哥。沒聽說是解放軍老三哥。于是某師傅,年紀大的則尊稱之曰老師傅。師傅之稱是很吃香的,連我愚下亦屢蒙師傅之稱。直到昨天去買把菠菜,那位賣菜老鄉還尊稱我為“老師傅呢”。實在是不勝榮幸之至。何則?師傅就是工人階級嘛。
至于同志之稱,慨自解放以來,那就無施而不可了。上自國家主席、黨的總書記,下至平頭百姓張三李四、王五趙六,也不必論親疏,更不能計較他的社會職業、地位高低,總之可以一切不論,只是除了勞改犯、某些“分子”不可稱同志之外,甚么人你稱他一聲同志,都不會失格的,保險穩妥。
據說有對退休了的老倆口,收入不多,生活困難。原先約定,兒媳每月寄給老人三百元錢,后來不寄了。小倆口兼以一兒一女名義,寫信來說明理由。信很簡單,照錄如下:“爹同志,媽同志、婆婆爺爺老同志。新社會,新國家,自己找錢自己花。”老倆口回信反駁:“兒同志、媳同志、孫兒孫女小同志。新社會,新國家,二十年的飯錢該回家。”同志之稱代替了一切,只有共性沒有個性。家人骨肉之間,是否僅是同志關系?如果那樣,凡妻子都叫老婆,丈夫都叫老公。親愛的,某夫人,師母,嫂子等等,都可以省去,歸真反樸,“天下太平”,可以么?
其實稱呼一個人,要很得體,恰如其身份,自己也居于適當的地位。不卑不亢,是有一定講究,是需要有一定文化修養的。生活嘛,本來就這么復雜,該簡化才簡化,不該簡化隨便簡化,那就叫做“茍簡”了。茍簡不是優點是極不好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