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

不同人喝同樣的茶，可以喝出不同的況味。不同時期的人，不同境遇的人，只要用心喝茶，都能喝出自己的人生故事。

歡愉之茶：平淡中的幸福

西晉名士左思才華橫溢，因出生微寒，對所處世道始終抱有不平之氣。他經常質疑，為什么那些“郁郁澗底松”，會被“離離山上苗”遮蔽住，是因為小草長在高山上，青松生在山澗里。左思也寫過豪邁的詩章。“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整理一下衣襟，都要站在千仞高崗之上，我洗個腳，也要在萬里的活水長流里。

這樣一個志向豪邁的人，卻一生困頓坎坷，真正能聊以自慰的又是什么呢？

左思寫過一首《嬌女詩》，描繪自己的兩個小女兒。“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我家有兩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長得白白凈凈的。“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歷”，小女兒乳名叫紈素，伶牙俐齒，一天到晚唧唧喳喳。“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畫”，大女兒字惠芳，長得像畫里的人兒一樣。“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兩個孩子打打鬧鬧，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樹上結的果子，都等不到成熟，就被她們摘了。“貪華風雨中，眒忽數百適”，外頭刮風下雨，姐妹倆還要出去摘花，做父親的慈祥寬厚，看著她們進進出出也不責備。落筆之處，描寫孩子喝茶的情景，更為有趣可愛。“止為荼荈據，吹噓對鼎鬲”，跑累了，口渴了，回家想喝茶。茶水太燙，孩子等不及，就鼓著腮幫子，趴在茶爐子旁邊，一口氣一口氣地吹。這一刻的天真爛漫，在左思的妙筆鐫刻之下，盡顯家庭生活中的那種平淡溫馨。

讀到這里，也許大家能發現，喝茶一事可大可小。大到茶禪一味，能參悟佛理；大到如白居易長短任生涯，苦樂一生；小到小情小景，如左思看見兩個不解人間憂傷的姊妹，為喝茶而忙碌時的可愛模樣。無論大小，歷史鐫刻下來都將成為不朽。

喝茶一事，對每個人而言，只要用心，都能在里面看見自己的心味。

憂傷之茶：千回百轉，冷暖自知

喝茶，有時也會喝出憂傷來。《世說新語》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西晉被劉聰滅亡之后，司馬睿在南京建立東晉，西晉的舊臣名士紛紛渡江而來。“渡江舊臣”在《世說新語》里常常被提及，這些人經歷了朝代更迭，心中有所不甘，有失落之志，但又要茍且偷生，所以常常心神恍惚，不知所終，不知所向。舊臣南渡，丞相王導在南京旁邊的石頭城宴請他們。意味深長的是，他擺的不是佳肴美饌，而是清淺的茶宴。

這樣的茶宴，會喝出怎樣的感受來呢？舊臣任瞻才華橫溢，他端茶喝了一口，悵悵地問周圍人：“這是茗，還是茶？”周圍人不知所云，心存疑惑地看著他：你任瞻到底想問什么？任瞻仿佛恍然頓悟，連忙說：“錯了錯了，我想問這茶是涼，還是熱？”

文章寫到這戛然而止。試想，冷熱能不自知嗎？顯然心思在茶外。茶喝進腹中，感慨在心頭。冷熱之間，有前朝今世的炎涼，有世事人倫的變幻。有時候，茶中深意可能盛于酒，因為茶香清淺，繚繞不去。一杯茶竟喝出百轉千回的滋味來，真是妙物。

氣節之茶：面對世界的名片

喝茶還能看出一個人的氣節，見識一個人的操守。《晉中興書》里記載了名士陸納的一段小故事。陸納任吳興太守時，始終保持高曠的人格。當時名動一時的謝安想登門造訪，陸納并不太以為意，也未做任何準備。

陸納的侄子陸俶心里暗暗奇怪：謝安何等人物，親自登門拜訪，叔叔怎么不做點兒準備呢？萬一來了許多人，給人家吃什么、喝什么呢？于是，陸俶想幫叔叔一個忙，私底下準備了足夠十幾個人食用的佳肴美饌。

謝安如期到訪，陸納擺上茶宴。席中除了茶，僅有幾樣果品糕點而已。陸俶見狀，趕緊將自己精心安排的佳肴美饌擺上，邀請謝安及隨從屬下入座。各種珍饈秘制擺滿整整一大桌子，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

謝安一行剛離開，陸納就將陸俶叫過來，責打四十大板。他痛斥侄子說，你既然不能給叔叔增光添彩，為何還要玷污我平生清譽，毀我素業？我一生清正廉潔，無論請什么人都是茶宴。茶宴表明的是我的一種態度，何必多此一舉，準備那些美味珍饈呢？看一看，陸俶給自己的叔叔幫了倒忙，只因為他不懂茶里面的會意。

茶中到底能喝出怎樣的會意呢？《世說新語》中有很多關于謝安的記載。謝安骨子里也是一個倜儻名士，不落俗套。名士相見，惺惺相惜，一盞清茶也許比滿桌珍饈更能通達彼此心中的會意。陸俶卻按一般人的禮俗來對待，豈不是幫了叔叔一個大大的倒忙？

茶里到底有什么？它體現了一個人的生活態度，隱藏著一個人的世界觀，甚至是人面對這個世界的名片。

陸納打出了茶這張素凈的名片，受人贊譽，是在他為官從政之時。而南朝齊武帝身后還想用茶表明自己的姿態，更是一絕。他在遺詔中說，“我靈上慎勿以牲為祭”，囑咐后人不要再殺牲口來祭奠自己，否則自己心中會不安的。如果要祭奠我，用什么呢？“唯設餅、茶飲、干飯、酒脯而已”，一點餅食、茶飲，即可度陰間的清閑時日了。遺詔雖是交代身后事，卻也是寫給活著的人的警喻，是對他人表明了一種態度。

由此可見，古人以茶喻高潔，以茶顯情趣。茶能代表一個人對生活的態度，代表一個人所看重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