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永玉《芥末居雜記》中,有這樣一條——桌四足不齊,忐忑左右,鼎見而笑之曰:“以我闊頸豐腰之軀,尚三足足矣,且不論崎嶇,立地即穩。君足撐持僅一板耳,似可深思!”桌自慚形穢,鋸減一足,撲地不起。
幾何學三點成一面,可見“三足之穩”乃是無條件的絕對之穩,任你凹也穩,凸也穩,平也穩,斜也穩,只要物體重心不離此三角形,即可處處得穩。故大地測量、長焦攝影用的都是“三腳架”。
然而為何動物界從來沒有“三足動物”,皆為四足?答曰:全為“動”也!試看烏龜慢爬,總是一爪輪流抬起前伸,其余三足仍做三點一面支撐,保持穩態。多此一足乃是運動之必需。
又問,居家的床榻桌椅、櫥柜臺幾均為靜態安放,緣何也皆為四足?答曰:欲求額外之“穩”也!
家具三足雖可得穩,但三角形頂角方向與斜邊方向對穩定的承受能力卻大相徑庭。以正三角形為例,倒向頂角的支撐距離乃是倒向斜邊支撐距離的兩倍。但若增加一足,成正方形,則此角距與邊距之比即可降為1.4倍。再增至六足成正六邊形,兩者之比則僅為1.15倍(故寶塔多為六邊形)。可見“足數”越多,越可獲得額外穩定性。此乃生活常識,誰都知道四條腿的凳子坐著穩當,三條腿的凳子容易側翻。
古代飲食之器多為三足,而坐臥之具卻從來都是四足。
新石器時代最具代表性的陶制炊煮器為“鬶”,它有三個空心足,不僅放置穩當,加熱燒煮又可增加受熱面。銅“爵”相當于今天的酒杯,盛于商周,上有兩短柱,下則為三足,飲畢隨手一放便可穩立。最值得注意的是“鼎”,鼎乃國之重器,又是大型炊煮之器,相當于現代的“鍋”,一般為“圓腹三足兩耳”,少有四足方鼎。查《吉金圖》、《考古圖》、《博古圖》、《款識考》,總共得鼎166圖,其中三足鼎計148只,四足鼎僅有18只。可見從炊煮實用角度,三足圓鼎最是方便得穩。
然而對家具而言卻完全相反,遍翻《中國歷代家具圖錄大全》,千余幅家具圖譜中,除三例三足外,余皆四足。這三例又各有特殊原因:一例為魏晉南北朝時期半弧形小“憑幾”,是放在床上或牛車中供暫時依靠用;一例為明代三足“香幾”,僅僅在圓形底圈下有三個極短的矮足;另一例為明代靠墻安放的半圓形“月牙桌”,必須貼附墻壁方可借得完全的穩定性。有意思的是,三足絕少,五六足卻并不罕見:如“明五足內卷香幾”、“明六方形南官帽椅”、“明六方扶手椅”……
對家具而言,四足之穩,方為“大穩”。然比起三足的無條件之穩,這四足之穩則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平”。唯有“地平”方可得穩,地不平非但不能得到額外之穩,反而蹺腳難安。
多此一足雖說增加了穩定性,卻引發出“器具”與“地面”彼此緊密的依賴關系。你可以用“器平”對“地平”來達到普遍的穩;也可以用“不平”湊“不平”來達到特殊的穩。唯獨“不平”與“平”水火不容,兩相錯配,永難得穩!這也如同人與人之交,君子與君子可結金蘭之契;小人與小人可成酒肉之交;唯有君子與小人強合,必苦不堪言。
對特殊之穩而言,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以器之“瘸腿”湊地之不平。如有的電冰箱,四只腳中有三只腳固定,余一只腳借助螺旋可微調高低,以湊地之不平。另一種是以地之不平湊桌之瘸腿,這比較難操作,得反復嘗試方可放平。這倒讓我想起一個“以地湊瘸”的故事。有位國王一足跛一目盲,命人為其畫像,要求務必真實。第一位畫家將其畫得又瞎又瘸。殺!第二位畫家將其畫成不瞎不瘸的美男子。亦殺!第三位畫家見勢巧以地之不平湊國王之跛足,畫了一張“國王狩獵圖”,足蹬一石,閉一盲目做瞄準狀,以缺補殘,遂得重賞。
中國處世貴“方”,尤重四足之穩。為此更須注重“穩”與“平”的依存關系。
須知,“平”是“穩”的充備前提,“穩”是“平”的必定結果,欲要得穩,先要求平。欲得大穩,更須堅修大平,其安泰之“穩”自可水到渠成。切忌本末倒置!
嗚呼,這“太平盛世”焉能少個“平”字?但愿天地大平,萬物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