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戰唐家山——四川唐家山堰塞湖排險全紀實(九）

□李 良

第九章 飛流直下三千尺

22.部長的微笑

6月9日，也就是堰塞湖水位由增長變為下降的頭一個晚

上，和矯勇副部長、劉寧總工一樣難以成眠的還有陳雷部長。

凌晨剛過，富樂山萬籟俱寂，值班人員發現，剛熄燈不到一個小時的部長房間，燈光又重新亮了。不一會兒，陳雷部長從樓里走了出來。他們還當部長睡不著，隨便出來走走。富樂山是有名的避暑勝地，后夜露濃的時候，天還是多少有點涼。瞧背影，他們發現陳雷部長的腳步很慢，也很重。與剛到四川時相比，人明顯消瘦了許多。陳雷部長并不是出來轉的，而是直接去了水情室，那里有連接唐家山的視頻。水情室是會議室臨時改用的，房間本不大，但因為里面只坐了陳雷部長一個人，就顯得很空曠。陳雷部長到了水情室，并沒馬上讓人打開視頻，而是獨坐在那里思考著什么。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手機，工作人員發現，陳雷部長的目光一直盯在上面，他在等著唐家山的消息傳來。唐家山堰塞湖除險，再也拖不起了。

多久？窗口開始慢慢透進清光，樹上的小鳥也開始嘰嘰喳喳地鳴叫起來。手機清脆的鈴聲終于響起，陳雷部長伸手把手機拿過來，里面傳出劉寧總工沉穩的聲音。

陳雷腳步踱著踱著，不覺越來越快，合上手機，眉宇也全部舒展開來了，大聲對工作人員說：“太好了，我們成功了！要趕快把消息報告給中央、國務院，報告給胡總書記和溫總理。還有，通知所有指揮部領導成員和專家，來這里會商避險工作。”

工作人員答應著，剛走到門口，又被陳雷部長喊住：“快，先讓人把視頻打開。”

巨大的屏幕一打開，映入眼簾的畫面就是飛奔而下的湖水，伴隨著嘩嘩嘩的響聲，陳雷部長有一種清風撲面而來的感覺。

他想起一首在中華大地幾乎人皆能誦的千古絕唱：“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李白這位狂放浪漫的人間詩仙，故里就在綿陽市的青蓮鎮。“青蓮居士”的雅號，也是因此而起的。綿陽這地方，真是人杰地靈的所在，北川，還是為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大哉禹皇的出生地。離此不遠，還有堪與萬里長城的造化相媲美的都江堰。大禹和李冰父子這樣甘于為民請命的水利前輩，在天英靈沒有理由不關注眼前的這場除險大戰。遍查史書，沒有找到大禹和李冰父子挑戰堰塞湖的記載，以他們的敬業精神，孜孜追求的好學品格，肯定會為這一道以尊重科學、以人為本為核心理念的世界級水利難題的破解感到由衷高興，并會為水利事業英才輩出感到由衷欣慰。

指揮部的領導和專家一走進來，都在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陳雷部長到綿陽后第一次露出的輕松微笑，早已告訴了他們一切。

這次會商，以善始善終、確保零傷亡為指導思想，重點排查了下游避險的關鍵細節，要求做到無一疏漏。

會后，陳雷部長向所有涉及的地區，以指揮部名義，先發出了黃色預警信號，6月10日35分啟動橙色預警信號。在指揮部制定的預案中，按照可能下泄的洪水流量，分為黃色、橙色、紅色三個危險等級。

緊接著，又傳來新的消息，唐家山下面的兩個小堰塞湖，在下泄洪水的推動下，實現自然漫決。至此，排泄堰塞湖水，再無任何障礙。

23.水過綿陽

對于綿陽當地避險工作而言，接到預警這一刻，標志著整個工作進入了真槍實彈階段。各級政府官員和軍、警，按照分工，對淹沒區再次進行了逐戶拉網式清查。駐滇某集團軍熊作明副軍長，親自下令官兵在關鍵路口組成人墻，防止存有僥幸心理的撤出人員以種種借口返回。交警對涉險區域周邊道路實施交通管制，綿廣高速及108國道封閉，抗震救災車輛需經市局特批方可通行。

絕大多數群眾，是配合支持政府工作的，都靜靜地立在山坡上，盯著涪江遠處，等著洪水滔滔滾來。

所有生命，都有各自的感知力，青蛙、蛇、老鼠等在橋下低洼處棲身的小動物，紛紛成群結隊地拼命朝岸上躥，慌不擇路，根本不避車輛和人，像一張卷起的巨大地毯，在魔力的抖動下，不停地朝前伸展……

為了防止漂浮物沖擊危及涪江大橋的安全，提前，河面上橫著攔起了一道粗粗的鐵索。橋上，是從唐家山堰塞湖轉戰而來的駐滇某集團軍某部炮兵分隊，他們早已嚴陣以待，任務是隨時準備擊毀順流而下的漂浮物，確保每五分鐘就有一趟列車通過的大橋安全。完全是按照戰斗條例進行部署，沿著涪江兩岸，一字排開四個陣地。一號陣地距離鐵橋17千米，二號陣地距離鐵橋2千米，三號陣地距離鐵橋550米，四號陣地就直接設在了大橋上，他們必須做到沒有一條“漏網之魚”。不打無準備之戰，確保萬無一失，9日下午進入陣地后，在參謀長李鐵軍的指揮下，他們還和奉命趕來擔負搜救任務的舟橋團，聯合舉行了對水上移動目標瞄準射擊的戰術演練。面對即將下來的洪水，官兵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一級士官安正鵬面對詢問，這樣自信地說：“我不擔心擊不中，就擔心沒有目標出現。”

11時許，唐家山堰塞湖泄流渠進水口受洪水沖刷，寬達100米，深達11米，水流量高達6420立方米/秒，通口河的水頭高達20多米，原本淺可見底的涪江河床，瞬間洪流滾滾，濁浪排空，迎面直推而來，許多人都驚愕地合不攏嘴。有些群眾，下意識向后移了腳步。大家心里明白，這還只是泄流渠經過精確計算可控的洪水，如果是瞬間的潰壩，不知要嚴重上多少倍，大家開始慢慢理解指揮部和當地政府動員撤離的苦心。知道所有的一切，不是在小題大做，而是題目原本就不小。

青蓮鎮位于綿陽上游的江油，現存有省重點文物太白祠、李白故居隴西院，謫仙端坐在里面四季安享故鄉的香火。如果說“飛流直下三千尺”是詩人憑借酒醉之后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一揮而就的千古絕唱，那么，今天他足不出戶，就可以目睹堰塞湖水是以何等的氣勢從唐家山巔飛流直下了。可惜，謫仙騎鶴已返瑤池仙境，若在，當有更雄奇的詩篇傳世。

由于門前道路所擋，洪水在距離太白祠不足10米之地翻卷浪花折回。若不然，善于醉后行吟的詩人，怕是要手忙腳亂有失風度一回。

13時55 分，第一個目標——一只大型儲油罐被一號陣地鎖定，轟地一聲，首發命中，當即沉沒。14時59分，一艘廢棄的小型挖沙船順流飄來后，二號陣地的無后坐力炮率先開炮，挖沙船搖搖晃晃繼續朝前跌撞，幾分鐘后，隨之三號陣地再次轟擊，連遭重創的挖沙船，終于支持不住，轟然沉了下去，擊起的水柱一丈多高。官兵愈戰愈勇，愈打愈順手。到洪峰過去，其間，無后坐力炮發射炮彈11發，火箭彈22發，全部擊中目標。讓年輕戰士倍感興奮的是，岸邊的群眾就像綠茵場上的超級啦啦隊，每一次擊中目標，都會傳來拼命的歡呼聲，有人干脆脫下衣服，向他們揮舞致意。

不到最后一刻，誰也不敢輕言成功。任何大意，都會輕易突破“零”。陳雷部長一直沒有離開水情室，中午，草草扒了幾口盒飯。飯后時分，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時候，但屏幕上突然跳出來的一個數據，使得所有人一齊驚呼著站了起來：涪江大橋下的江水流量猛躥升到1萬立方米/秒還高，還有整有零，這意味著，不但涪江幾座大橋都有可能被沖垮，洪水還會破堤進撲市區沒有撤離的群眾。陳雷部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放在了紅色預警上，沉聲命令有關人員與橋上觀測點聯系核實。

消息很快傳來，原來是傳輸系統出了點小故障，這個“機械玩笑”，把大家全都驚出了一頭汗。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江面洪水，離低處的河岸，差不多是平的樣子了。一個新華社記者，捕捉到了這樣一個鏡頭：一條小魚，被涌浪給送到了岸邊的公路上，慌恐地蹦跳著。這條魚，極有可能是懵懵懂懂來自唐家山湖水中的小客人，對這高樓林立的新環境，陌生得很。

這股掌控之下的洪水，被當地群眾形容為下山的老虎，猛三撲。很快，洪峰東逝之后，就再也沒有了后勁，離岸越來越遠。工程措施的優越性，徹底顯現出來。

不知何時，陳雷部長的手指終于從紅色預警按鈕上拿開了。

10日下午3時15分，指揮部宣布解除橙色警報。

對撤離上山的群眾而言，解除警報，給他們的第一個感覺是終于可以結束這難挨的日子，回自己怎么想都溫馨的家了。解放軍報在報道唐家山堰塞湖成功泄流這個消息時，用了這樣既貼切又富有人情味的副標題：綿陽人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就是沖這么一份簡單的愿望，許多人抑制不住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四川省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主任、省“5·12”抗震救災指揮部指揮長劉奇葆專程從成都趕來，在富樂山指揮部面對中外媒體記者，這樣深情地講道：在抗震救災這場艱苦卓絕的斗爭中，堰塞湖排危除險工作是一場硬仗，也是一場惡仗。特別是唐家山堰塞湖的排危除險工作，全國關心，世界矚目。在黨中央、國務院的正確指揮下，經過18個晝夜的艱苦奮戰，到今天，取得了決定性的進展，決定性的勝利……向參與唐家山堰塞湖排危除險工作的解放軍、武警官兵、水利、水文、氣象、地質等各方面專家，向參加這場戰斗的所有同志表示衷心感謝，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這是綿陽災區群眾的心聲，也是四川所有災區群眾的心聲。

同樣是在這個難忘的下午，國務院向唐家山堰塞湖指揮部發來了賀電，稱贊創造了世界上處理大型堰塞湖的奇跡。

夜間，收到胡錦濤總書記重要批示：唐家山堰塞湖排險工程取得重大進展，請陳雷同志向參與排險工作的全體同志轉致親切慰問和崇高敬意。

國際上也在第一時間作出了反應。

英國廣播公司網站當天這樣報道：經過長達數周的焦急等待，中國終于贏得了與危險的堰塞湖作斗爭的勝利，避免了一場可能影響到幾十萬人的潛在災難。

法新社：對一座威脅到100多萬人的堰塞湖所實施的重大排險戰斗已經獲得勝利………

唐家山堰塞湖排險成功，贏得了廣泛的世界贊譽，為奧運會前的中國獲取國際輿論支持加了分。

尾 聲

24.此情永相憶

2008年7月28日，我再次前往綿陽災區。這次去，是有兩件事情要辦。一個是為撰寫本文，找當事人核實、補充一些細節。另一個是遵照母親囑咐，去通口河村看望“5·12”大地震后幸存下來的姑姥爺。頭次也有這個打算，因為單位有事，在唐家山堰塞湖除險告捷后，就匆匆回返了。通口村之行，也就成為遺憾。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姑姥爺和表叔、表嬸所有人都聯系不上，通口村地震后又遭遇了毀滅性的山體大滑坡，嚴格講村子已經不存在了，同行都勸我不要貿然前去，十有八九會撲空。

就這樣，我放棄了爭取和努力。

父親過世后，母親成了家中惟一的長輩，自覺有責督促我落實這件事，沒少提醒：“你爸和你小姑奶最親，出這么大的事都不去看看，不說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看你爸周年時，你怎么好意思到墳上去燒紙。”

說起來，小姑奶比我父親還要小一歲，是我爺爺的續弦所生。緊趕慢趕，忙完領導交辦的事情，就有了這次匆匆之行。

這次在成都沒有多停，就直接驅車去了綿陽。下了高速，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綿陽與白天的山清水秀相比，更顯華麗嫵媚，寧靜從容，街上市民或高聲談笑，或飲酒品茗，盡情享受著夏夜的涼爽。堰塞湖大戰的硝煙，早已在九霄散盡。碰見唐訓海時，他顯得意氣風發，在唐家山堰塞湖決戰中，他不但火線入黨，決戰勝利后，還被破格提拔為副局長。

唐訓海帶著我在菜市場找到江胖子，他依舊是光膀子，胸前裸掛一條油光锃亮的皮護裙，正不知和誰在高聲說笑著。不過，手不停，下去照樣一刀準。看見我，不好意思地撓撓光頭從柜臺里面走了出來，說綿陽啥子都恢復正常了，他在里面關幾天也好，正好可以減減肥，你看我是不是真的瘦了？說著，滑稽地轉圈給我看，還有意把身上的肥肉抖得亂晃，不等別人開口，他自己就先不好意思笑了。

聽說我還想再上唐家山看看，唐訓海給我推薦了成都勘探設計研究院的施裕兵，說：“你找他，準行。”

原來，唐家山堰塞湖決戰勝利后，關于它的未來，陳雷部長和省市領導在一起議過，是修建一座大型水庫惠及當地群眾，還是像九寨溝一樣，讓這大震震出的好景觀保留下來，與日后建起的北川地震博物館相連，供人參觀，記住這段歷史。不管是哪種方案，都得等地質勘察清楚后，才能從長計議。陳雷部長代表水利部，在慶功宴會上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們，施裕兵主任任項目部經理。說明來意，施主任不但熱情地滿口答應，還拿出新搜集整理的照片，一一指著給我介紹。

陸航團的勇士們還沒撤離，依舊住在機場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承擔著運輸任務。到達唐家山堰塞湖上空時，忽然飄來的云，使整個堰塞湖云山霧罩，一片朦朧。施裕兵早已坐出了經驗，說：“肯定降不下去，你該遺憾空跑了。”

果然，飛機盤旋兩圈，無奈返航。

不過，我不遺憾，就等唐家山堰塞湖按照災區群眾繪制的藍圖變成現實后再來吧。那時，將會收獲更多的美麗和驚喜。

米格——26的機組人員早返回俄羅斯了，作為見證友誼的禮物，當地人民沒有讓謝廖沙失望，每人送給了他們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象征著中俄友誼天長地久。據說，當時把謝廖沙樂的，見誰都想抱著吻。非常趕巧，陳雷部長在看望慰問他們時，恰逢6·12俄羅斯獨立日，代表水利部首先向他們致以節日祝賀，并贈送錦旗，表達中國人民深深的感謝之情。

沒想事情出奇地順利，在當地朋友的幫忙下，很快查到姑老爺在大地震中躲過了天大浩劫。趕到通口村，姑姥爺住在河邊的帳篷里。帳篷上全是外文，質量一看就非常高。劫后余生的小表叔，依舊性情達觀，指著說：“老爺子有福，分了一頂美國名牌。他和表嬸是聽說我要來，專門從單位里趕回來。現眼下北川新縣城尚在籌建中，單位辦公也同樣是在帳篷里。”

飯后，姑姥爺領著我，和表叔、表嬸、小表妹一起，來到大滑坡跟前，里面安息著我的小姑奶、大表叔、二表叔、大表嬸、二表嬸、大表弟、大表妹七個親戚。我們靜默鞠躬，向他們致哀，也請他們放心，活著的人，日子會越來越好。

對了，姑姥爺名叫陳祖德，小表叔叫陳小春，小表嬸叫向麗，小表妹叫小蓮。小表叔從醫院出來后，馬上和小表嬸一起報名當了志愿者。

返回時，路過帳篷后面的河灘，姑姥爺在那里趕栽上了豆角、小白菜、上海青、辣椒，澆菜就用的通口河水，長得綠油油的，煞是喜人。地邊上，栽著表妹從山上挖下來的野杜鵑，花朵很小很結實，開得異常頑強，有紅有白，生機盎然，讓人一下對未來生活充滿期待和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