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畫冢范曾在再復母親去世時所作的祭文中稱劉再復是“文壇之司命,學界之祭尊,亦儒亦俠,且溫且厲”。而劉再復一直心存感激的已故老作家聶紺弩,更是贊頌再復是”蓮花化身“(一部太陽土地人,三頭六臂風火輪,不知前輩周君子,知否蓮花有化身”),而且在再復書上題字:“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文如其行,斯為真,斯為善,斯為美,斯為文人行。”已故的中國現代著名作家錢鍾書稱贊劉再復的文章“有目共賞”。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再復先生出生于農家兼書香門第,從小天資聰慧。后又歷經內憂外患,其坷坎的人生,磨礪他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勇于攀登文學高峰的不屈不撓的性格。他寬厚謙和,善于包容世間的各種人情物相。中國儒家文化的乳汁哺育,使他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襟和情操,而禪宗的立身態度又使他淡泊名利,飄逸空靈。有評論者說他“外儒內禪”,確乎如此。這些午,他在這個世界游走,身在漂泊,心在訴說,他的眼光伴隨著他的行走,越行越遠,也越行越深,既有遠眺者的大氣,又有深思者的洞見;然而玄思徹悟落于筆端,妙想指涉皆成文字,這未嘗不可以說是天意的報償、造物的厚愛。
(編者)
劉再復,著名文學理論家、散文家。1941年生于福建南安,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后旅居美國,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加拿大卑詩大學、香港城市大學及臺灣的中央大學、東海大學等擔任訪問學者、客座教授和講座教授,現任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名譽教授和美國科羅扛多大學客座研究員。
劉再復既從事學術研究,又從事文學創作。學術著作有《性格組合論》《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魯迅傳》《文學的反思》《論中國文學》《現代文學諸子論》《傳統與中國人》《放逐諸神》《罪與文學》(與林崗合著),以及與李澤厚先生合著的長篇學術對話錄《告別革命》。學術研究之余創作散文及散文詩。他的散文追求思想與情感的結合,哲理色彩較濃,自成一格。著有《讀滄海》《深海的追尋》《太陽·土地人》《潔白的燈心草》《人問·慈母·愛》《劉再復散文詩合集》《子找的悲歌》等散文詩集以及《人論二十五種》《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和《漂流手記》九卷等散文集。重要著作還有《高行健論》和《紅摟夢悟》等。作品已翻譯成英、日、韓、法、德等多種文字。
慈母祭
母親的去世,對我來說,是生命體內的太陽落山——我的人生唯有經歷這樣一次落日現象。父親去世時我才?歲,還不懂得悲傷,以后也沒有什么親人的死亡讓我感到內心突然失去一種大溫暖與大光明,唯有我的母親葉錦芳,她給了我生命一種真正的源頭,她是懸掛在我心中唯一的金太陽,女性的、母性的、神性的金太陽。
我不僅本能地熱愛母親,而且從理智上敬愛母親。二十多年前我就寫了《慈母頌》,從情感深處謳歌母親,并通過她訴說人間母愛的偉大性。今天,我除了悲傷之外,還理智地知道,歷史也許會記住我的一些文字,但會忘記把生命無保留地奉獻給我、奉獻給我父親和我女兒三代人的母親,會忘記一個比我更無私、更純粹、更懂得愛意的存在。所以我要用全部心靈來銘記她,把她的名字刻在心碑上。我曾說過,對于基督教徒來說,良心就是對上帝的記憶,而對于我來說,良心則是對于童年的記憶,即對我母親的記憶,從搖籃那一刻開始的記憶,一切關于我母親飽受貧窮、孤獨、勞累、恐懼和一切慈愛恩情的記憶。
每個人的母親都有感人的故事。但我的母親很特別,她誕生于1921年農歷十月初十,畢業于泉州培英女子中學,1940年和我父親結婚,1948年27歲開始守寡,至今守寡整整六十年。中間沒有其他故事,她不僅守望著我父親的亡靈,而且守護我們兄弟的生命與心靈。像我母親這種女性,在“五四”之后,特別是1949年之后就很稀少了。我母親堅貞如一的情感,可稱為20世紀中國古典情愛的絕唱,無愧是世紀性的絕唱。所以我稱她為“最后的道德癡人”,盡管我并不贊成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節烈觀念,但對于母親的情操與品行,一直十分敬佩。她的堅貞精神,甚至影響了我的立身處世的態度,尤其是對真理的態度。這就是為了真理而一意孤行、不知轉彎、不知得失、不懂算計的又傻又倔的態度。我相信,母親的情感態度進入我的潛意識,塑造了我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此時想想,我的筆直心腸,我的書呆氣質,我的內心律令,還有,我的抗壓能力,我的獨自承擔人間苦難的秉性,我的總是簡單地反映事物真相的心靈特征,都是母親給予的。
在告別母親的這一時刻,最讓我感到負疚的是,我不僅帶給她許多辛苦,而且帶給她多次傷害身心的恐懼。我在呼喚“救救孩子”時以為在證明自己的社會良心,但未想到也該“救救母親”,不要讓她為我而顫抖、而驚慌、而蒙受暴力語言和語言暴力的雙重打擊。我和妻子菲亞先到美國,之后劍梅也到美國,家里只剩她和小蓮這一老一少相依為命。她每天都從窗口看著小蓮一步一步走向車站,然后就整天依著窗子盼著小蓮回來,這種生命絕對相依相憐的情感深度只有她們兩人才明白,我至今仍說不清楚這種近乎神意深淵的生命共存現象。這段歲月對我母親傷害太重了。
1991年我訪問日本路過香港看到她時,看到她完全蒼老了,手微微發顫,我沒想到,自己從小做乖孩子,長大成人后也兢兢業業,卻給母親帶來這種身心上的摧殘,直到今天,我還為此深感不安。不安之外,我能感到寬心的是六十多年來,我的心靈從未與母親的心靈背道而馳。這次母親去世,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和遺物,除了留下幾瓶祛風油、萬金油和一本心愛的小像冊之外,什么也沒有,臨終前小蓮給她買了兩套嶄新的唐裝衣服,她也早已送給了照顧她四年的保姆。她真正做到“質本浩來還潔去”。所以我寫給母親的挽聯是“心如宇宙大明凈,質比日月更高潔”。但是,她卻留給我們一筆價值無量的財富,人世間最珍貴的遺產,這就是她給予的一份誠實,一份正直,一份善良;一份情的真摯,一份愛的純粹,一份心的質樸。今天,我們能告慰母親亡靈的,是我們一定能繼承這份財富。此外,我們還感到欣慰的是,我的兩個女兒和母親的其他孫子孫女們,全都以愛報愛,全像天使般地圍繞著她。尤其是最后兩年多的歲月,小蓮與她朝夕相處,小孫女天天帶給她天國之愛與地上之愛,每天下班回來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親吻奶奶,半跪在地上用手撫摸奶奶的臉頰,然后給奶奶輕輕捶背。我的女兒不許誰說奶奶一個不字,一再聲明奶奶沒有缺點的完美生命。我的母親付出了真情,也贏得了真情。她帶給我們最純粹的愛,也贏得了最純粹的愛。母親到人間走一回,應當不會感到遺憾。
2007年5月18日于香港
讀劉再復
劉再復是個浪漫、純真的人。
與徐志摩不同的是,劉再復的浪漫與純真是植根于平靜基礎之上的。所謂平靜,就是安穩、慎重,感情內斂。如果他“愛你”,他會這樣告訴你:“你給我很不一樣的感覺”。他的感情更是借助于筆端來流露,我們更多的是從其文字中感受他那種深沉的感情,對女性,對女兒,對祖國,莫不如此。
徐志摩顯然不是這樣,他感情外露,如果他對你“有好感”,他一定會說“我愛你!”甚至說“我是多么愛你啊!”對凌叔華,對陸小曼,對林徽因,對所有他喜歡或愛的女性,他的感情都是濃得化不開。
所以,同樣具有浪漫、純真的氣質,而表現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你了解徐志摩,也就大概知道劉再復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在1989年之前,我并不知道劉再復這個人。后來,我偶然看到他寫的一本小冊子,是散文詩式的,在優美的文字背后,反映著作者對世事人生的思考。再后來,我購買了他寫的由安徽文藝出版的幾本書,其中有理論學術方面的,我看不懂,還有一本是《讀滄海》,與那本小冊子的格調差不多,曾用心讀過。1989年后,他游學到美國,此后再也沒有回過故鄉。
這次買到的兩本書,一本是他與女兒劍梅以書信體寫就的《共悟人間——父女兩地書》,另一本是他自己寫的《獨語天涯》。
在劉再復看來,兩個女兒是上帝賜予他的無價之寶,女兒就是他的上帝。在他的熏陶、影響下,兩個女兒一如父親般純真可愛。大女兒劍梅也從事文學研究,博士畢業后,如今是馬里蘭大學的助理教授。
劉再復的文字主要表達了他幾個方面的意思:
首先,對真正的(注意是“真正的”)女性的膜拜。在書中,劉再復用列夫·托爾斯泰的話來告訴女兒:要做一個真正的女性。那么,什么是真正的女性呢?托爾斯泰說,與男性的陽剛之美正好相反,女性的美主要體現在柔弱。性格剛烈、體格健壯與“美女”搭不上邊。托爾斯泰還說,女人要像個女人,真正的美女應該看上去有某種病態的美。劉再復顯然是認同托翁這一審美標準的。他說,他贊賞這樣的女性,但并非反對男女平等。男女應該是平等的,但在社會分工上應該明確。劍梅雖然不完全贊同父親的觀點,但在不知不覺中卻按照父親的思路走下去。
其次,對故園、祖國深沉的感情。他還寫了一本《西尋故園》的書,可惜我沒有見到。像劉再復、李澤厚們他們有的旅居海外,不再回家,有的則偶爾回家,但他們的精神家園卻在海外。誰不愛自己的祖國,誰又不愛自己的故鄉呢?然而,劉再復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里?在經歷了多年的流浪后,他終于找到了“心靈”的故園,至于肉身的故園,他也許終其一生沒有回望的機會,然而他得默默承受。
壯年出游的劉再復,至今已是年逾花甲。在十余年的歷練中,他至少表面上已不再對生他養他的故園寄予希望,而是在尋找自己的精神故園。他成功了,恬靜,柔和,與世無爭,不再聒噪,這不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嗎?
我不知道劉再復是否真達到了這一境界,但他自認為已經是。
2001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