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愛雅
摘要: 譚恩美2005年力作《沉沒之魚》突破以往的寫作模式,將旅行文學、幽靈敘事和烏托邦話語融入寫作。本文以小說中的“無名之地”為切入點,以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為理論框架,剖析無名之地的烏托邦色彩,通過探尋其烏托邦空間表征推出烏托邦背后的表征空間和意識形態,最后窺探小說的烏托邦主題,以及譚恩美新近帶有政治色彩的寫作傾向。
關鍵詞: 譚恩美小說《沉沒之魚》社會空間烏托邦空間
一、引言
自1989年《喜福會》出版后,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Amy Tan)被《華盛頓郵報》譽為“講故事高手”。其后相繼推出《灶神之妻》、《通靈女孩》、《接骨師之女》、《沉沒之魚》四部長篇小說,著有兒童文學《月亮女神》、《中國暹羅貓》和散文隨筆集《命運的對立面》。譚以刻畫中西文化差異、母女關系沖突和族裔身份等見長,以其親身閱歷和敏銳視角為讀者展現美籍華裔的生活思想動態。美國評論家稱:“譚恩美是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常常能夠以一種神秘的力量觸動讀者內心世界。”[1]
譚恩美新作《沉沒之魚》突破固有寫作模式,將旅行文學、幽靈敘事和烏托邦話語融入寫作。故事講述12位舊金山人士由美國飛往上海再到云南麗江,從云南邊境進入蘭那王國旅游的故事。在蘭那,旅游團遭部落“綁架”,被困于部落所在地“無名之地”;最后,他們被印度派出的飛機救出。無名之地,一個烏托邦式的社會,由五十多自稱為“神之軍隊”的南夷人組成,部落慘遭蘭那王國政府和軍隊迫害,他們與外人隔絕,旅游隊伍的到來將部落公之于世,最后部落慘遭蘭那王國政府軍屠戮。迄今為止,學界對此小說關注頗少,鄒建軍和朱頌通過分析小說中文化意象對文化沖突問題進行倫理思考;張瓊分析故事敘事者和傾聽者的關系,從文化差異的角度探討貫穿文本內外的“救”和“被拯救”的隱喻關系。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只存在一種形態——社會空間,物理自然空間正在消失,而社會空間應包含物質、精神和社會三維度,空間動態體現社會現實,展現社會關聯。“列氏的一體化社會空間包含三個時刻‘空間表征、‘表征空間和空間實踐,三者構建‘空間三一論”。[2]“‘空間表征系空間秩序話語,由社會空間的主要規劃者規定和‘構想,等級社會中,‘空間表征的構想者常常是強勢集團。‘表征空間系真正意義上的空間,是個體或群體在‘空間表征的規訓和制約下,建立的符合或挑戰‘空間表征所規定的空間秩序的生存居住空間”。[3]本文主要圍繞“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展開。這兩個概念對文學批評有啟發性,但不能生搬硬套于旅游文學和烏托邦敘事。張德明對此稍加修正,以便進行文本分析。“空間的表征”簡單定義為通過文本和話語被表征出來的空間,而“表征的空間”則指作者的意圖和動機等是如何通過敘事等表征出來的。[4]“烏托邦”(Utopia)指“烏有之鄉,不存在于客觀世界”,是美麗、寧靜、和諧等美好理想的歸宿,是理想群體和社會的構想。本文以小說中“無名之地”切入,以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概念為理論框架,剖析無名之地的烏托邦色彩,通過探尋其烏托邦空間表征,推出烏托邦背后的表征空間和意識形態,最后窺探小說的烏托邦主題,以及譚恩美新近帶有政治色彩的寫作傾向。
二、無名之地的烏托邦空間表征
作為空間詩學的建構,烏托邦外部空間特征表現為不確定性、不可接近性和與世隔絕性;內部空間則表露出相似性、類同性和無隱私性。《沉沒之魚》是一部發生地在遙遠東方的小說。無名之地是對烏托邦的純粹簡單模仿,被當做一種想象之物推出。在《沉沒之魚》中,譚通過文本和話語表征出的烏托邦空間可從以下窺探一番。
(一)物質文明的放逐
莫爾的烏托邦計劃的基本原則是財產公有,公有制是烏托邦空間的重要表征。由于財產公有,烏托邦人也不使用金錢。“事實上他們寧愿要鐵而不要金銀,因為人們生活中不能缺少鐵就像不能缺少火和水一樣”。[5]部落人甚至很少知道“你”和“我”有什么區別,他們共同使用作為公共財產的土地,鄙視黃金和珠寶,這就是為什么老祖母在受到馬賽夫人的恩惠時表現出極大的震驚。“老婦人看著這些錢,臉上浮現震驚和受辱的表情。她把錢推還給馬賽夫人,手掌上舉,像抵擋一頭野獸……她呵斥錢在這里沒有用”(蔡駿,193)。這是一個沒有或很少有個人財產的地方,所有人都熱心追求公共利益,金錢對他們而言價值甚微。
烏托邦能輸出的基本只是些原料,人們衣服樸素簡單,其他方面也崇尚簡樸。烏托邦大體上保存著自然經濟的特點。這種自然經濟最佳表現就是烏托邦人務農為本的觀念。農業具有重要地位,在無名之地,農業被神化,他們尊敬土地和水之神:“哦,神靈啊,很抱歉我們不得不砍伐樹苗,但請不要讓我們的土地和莊稼被沖進灘地”(蔡駿,178),他們在耕作時會感激“農作物祖母”的恩惠:“請您賜予我們充足的雨水、飽滿的稻谷,保佑我們沒有嚼食莊稼的害蟲,也不要有太多煩人的雜草”(蔡駿,178),字里行間流露出部落人對農業的重視。這種自然經濟是典型的部落傳統經濟,這也與旅游團所生活的舊金山的以盈利為目的的經濟文明形成強烈反差。
(二)精神信仰的豐收
一個廣泛的烏托邦因素是宗教信仰,這與無名之地的宗教崇拜不謀而合。部落人崇拜難以理解的造物主。遠遠超出我們理解的神祗,其影響遍及部落,他們稱它為萬象之物并賦予它神圣稱號。與崇尚科學的現實相比,無名之地被神籠罩,人們崇拜天父、上帝和耶穌,相信“小白哥”是上帝派來拯救他們的。死亡對部落人來說是親近上帝的機會,“活著,我們敬奉您。死了,我們也敬奉您。我們是你們的仆人,是您的孩子,是您的羔羊。我們是您的戰士”(蔡駿,284)。宗教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是在對自然與社會的某些現象不能得到解釋,空虛感情不能得到解釋而走向宗教,他們在走向宗教時,也是懷著祈求、獲救的心情。烏托邦本質是感性的產物,宗教也是非理性的。無名之地的宗教信仰與自然經濟緊密關聯,是他們深受迫害后,寄希望于虛無,在無法與現實溝通的情況下顯示的無奈,只能通過與上帝對話,希望被救贖。
根據莫爾的樂生倫理,人的本性就是要快樂生活。烏托邦是快樂尋找、缺失重返之地。“他們一切為了幸福,而這是一種包括其他人幸福在內的概念。他們所稱道的幸福是指為了長遠快樂而推遲眼前快樂,為更大快樂而犧牲較小快樂”。[5]無名之地部落雖然遭國王軍隊迫害,苦難深重,但他們的快樂不在于鴻溝將生死分開,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現世的犧牲是為了換來世更大的幸福,他們相信生命的輪回。樂生烏托邦從更大程度上來說是從旅游團角度出發,是無名之地建立的一種包括其他人幸福在內的概念,即南夷人帶給游客的快樂。
烏托邦人按照自然法則生活,人的本性具有自然屬性,無名之地是一個還原人性的地方。人們在這里不再用理性原則思考問題,而是憑直覺感受生活。叢林這一意象,激發了愛的本性和以感性為內容的本能。兩性作為作品的主題之一闡釋了無名之地的感性因素。當他們來到“無名之地”,便擁有了與在西方文明社會中不同的體驗,以性愛意象“蛇菰”為代表的原始非理性力量,喚醒了他們生命中的原始本能,“在叢林中尋找蛇菰的過程中,他朝她眨眼睛,而她勉強地笑了一下。此時他不僅被她吸引,而且開始喜歡上她,甚至是她的種種怪癖”。而她也覺得“自從兒子生病后,他似乎變得更溫柔,更會體貼人,而且學會了自省”(蔡駿,243)。無名之地的原始感性力量不僅體現在對兩性關系的促進上,而且在于對母性的激發。“頃刻間,她身上產生了一種母性的顫抖,立刻從包中翻出了糖塊和干果”(蔡駿,163)。無名之地是烏托邦的建筑空間,作為一個被感性和想象占據的空間,它擁有一種啟迪的潛能,在此地奇異的事情能夠并且總是發生。
(三)生態和諧的寫真
生態烏托邦描繪了人類社會與自然共同相處的新方式。它對于現代西方基于環境破壞的生活方式與傳統的和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方式之間的差別做出回應。無名之地生態和諧的寫真是其特色的空間表征。無名之地地處雨帶森林,原始生態環境孕育出眾多生物,這里有完整的動植物群落。而崇拜自然之神的南夷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從未褻瀆自然之神。旅游團來到叢林,面對這個奇異的世界,驚嘆道:“真令人可惜,作為生物一部分的我們,卻錯過了如此眾多的生物。”(蔡駿,161)“會叫的小鹿、像驢一樣大的貘、長臂猿和亞洲象,當然還有狐蝠、犀牛,以及常見的鸚鵡和孔雀……”(蔡駿,164)當旅游團決定將部落人的苦難公之于世以拯救他們時,烏托邦式的自然生態被商家利用,當生態保護失敗時,商業利益勝利。雨林被貪婪的家伙夷為平地,他們不想知道會有多少珍貴的物種會滅絕。當一種罕見植物蛇菰被發現時,隨之而來的是貪婪的洪水。“毒品種植者及探寶者賄賂了軍隊,拿著AK-47和鐵鏟來了。他們掠奪了整座山,不剩下一株蛇菰。政府把環境破壞宣布為‘管理不善,需要干預,于是他們控制了整座整個土地,以免破壞珍貴的柚木資源”(蔡駿,302)。這片生態烏托邦在世界關注和政府的干預下,必然失去其原始性,甚至走向滅亡。
無名之地的具體空間表征展現了烏托邦的虛幻性質,即非現實性和反現實性的特征,這些特征背后體現了什么樣的表征意圖和意識形態,即空間的表征后有怎么樣的表整空間呢?
二、無名之地的烏托邦表征空間
西方學者柯威斯基認為,烏托邦文本中構建的國度并不存在于真空,其表征空間中其實內含地理學描述傳統,按照柯威斯基的說法,在16世紀歐洲人心目中,有兩個“新世界”,除了美洲外,還有次撒哈拉非洲和亞洲之大部。無名之地之一空間的建構是對亞洲新世界的側面回應,譚將烏托邦的理想和亞洲地理位置傳統(即蘭那)結合,形成一種既熟悉又陌生,既寫實又幻想的烏托邦空間。
空間表征的構想者常常是強勢集團,空間表征的書寫者亦是主流族群。作為華裔女作家,譚描寫的古老東方渲染著西方主流思想,小說中12個舊金山旅游者是作為西方主流社會人士進入東方的,無名之地的烏托邦空間的架構是這些西方強勢團體形成的。“西方文化中有兩種東方主義,一種是否定的東方主義,另一種是肯定的、烏托邦的東方主義。東方主義是西方對東方的一種想象下的產物,是西方一部分人希望和預想東方所呈現的樣貌”[6]。在部落首領黑點帶領旅游隊伍進入無名之地前,隊里成員本尼便對無名之地主觀猜測:“比一個村莊要小?好吧,比如部落、定居點、郊區……私有土地、少數民族聚集地、環有圍墻的公社……微型城市、集中營、監獄……”(蔡駿,165)。其猜想中的無名之地具有東方主義特點,同時有東方烏托邦的典型。無名之地的表征空間是東方蘭那王國,是資本主義眼中的東方,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滲透。烏托邦政治設計追求普遍的正義,只能寄托在遠離政治現實的時間和空間中。烏托邦的政治意義,也只有在歷史—社會的總體關系中自我揭示。烏托邦的政治意義在于以普遍、絕對之正義,觀照和批判非正義之政治現實。無名之地創造了遠離商品經濟帶來危機的世界,遠離不平等階級帶來的病態城市體驗,如貧民窟、犯罪等。無名之地是一個安全之地,他們居住的環境被這樣描述:“部落的邊緣是圓形的小木屋,像孩子們的樹屋。細看才發現的確是樹屋,每個樹洞只能容納下一兩個人”(蔡駿,170)。這與現實世界中市民在私人住宅不得不采取安全防范措施形成鮮明對照。
從張德明對表征的空間定義可以看出表征空間透露出作者的意圖和動機,譚恩美意圖表達西方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滲透對東方的影響。如果將無名之地解構為烏托邦世界,那么帶有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西方世界則是無名之地的對立面。旅游團在無名之地遇到的麻煩,根源也在于身處不同世界。離開無名之地,旅游團說道:“我們不能積極給予他們同情,或者是象征意義上的幫助。我們希望更好地幫助他們,一個真正拯救他們的方式。”(蔡駿,275)他們的拯救方式無疑是將其公之于世,發展其經濟,但這種拯救無異于將無名之地與美國人的世界同化,這種同化是資本主義滲透下的同化,一旦同化成功,烏托邦便消失。
三、結語
烏托邦作為唯心的想象產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符號空間。由于烏托邦是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理想社會的空間表征,譚借助旅游文學來表征這種“他者性空間”,無疑是最好的敘事策略。與譚傳統小說寫作特色相比,該小說政治傾向明顯。作者思考著現實世界主權勢力致力于調和諸方,這些做法是讓世界和諧還是磨滅世界的多樣性,那些帶有資本主義思想意識形態控制的拯救是真正意義上的拯救嗎?還是強勢的主權國家在構建自己想象中的人類生存空間?《沉沒之魚》中無名之地烏托邦空間的毀滅,證明譚試圖解構西方主義眼中的東方主義,因而譚恩美小說中的政治元素拓寬了其寫作歷程,也是華裔文學中的一個發展趨勢,值得探索。
參考文獻:
[1]Lefebvre,Henri.The production of Space,1974.Trans.Donald Nicholson Smith.Cambridge,Massachusetts:Basil Blackwell Ltd,1991.
[2]喬·奧·赫茨勒著.張兆麟等譯.烏托邦思想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3]趙莉華;石堅.《寵兒》中的“空間表征”之爭[J].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9,(01).
[4]張德明.旅行文學、烏托邦敘事與空間表征[J].國外文學,2010,(02).
[5]張嵐.論譚恩美《沉沒之魚》的解構策略[J].作家雜志,2010,11.
[6]鄒建軍.“和”的正向與反向:譚恩美長篇小說中的倫理思想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