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處理鄉村文化建設的兩個關系

文/朱啟臻 馬騰宇

在鄉村日益城市化的今天，如何讓城市文化與鄉村文化保持差異化，如何讓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相融合，都是是鄉村文化建設中值得特別關注的問題。

朱啟臻：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先后任社會學系主任、人文與發展學院副院長等職，現任中國農業大學農民問題研究所所長，兼任北京社會學會理事，中國農村社會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教育發展戰略學會農村教育專業委員會常務理事，中國合作經濟學會特邀理事，中國農村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等職。

構建和諧、健康的鄉村文化，保護和建設具有獨特性的文化傳統、鄉村景觀、鄉村意境，是新農村文化建設的一項極其重要的基礎工程。鄉村文化建設，既不是按照城市文化的模板塑造一個無根的插花，也不是拒絕現代文化而固守傳統的古藤老樹。而是塑造一個活生生的、充滿現代氣息的新文化。鄉村文化建設工程如果只是生硬地向鄉村移植城市文化，這些文化大都會表現出水土不服；在鄉村復制城市人的生活方式，不僅難以適應鄉村特點，也加速了傳統美德和鄉村記憶的消失。導致這些現象的原因有很多。也有認識的原因。本文從認識的角度提出建設鄉村文化急需處理好的兩個關系。

一、城市文化與鄉村文化的關系

城市化使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遠離大自然，生活在鍵鈕和指令之中。忙碌和緊張使人沒有閑心去欣賞一片風景，人類成為產品的奴隸，失去了精神家園。于是，患上城市病的人又染上鄉愁，希望能從鄉村找回清溪綠崗、花木陽光，找回人性的童年，鄉村又成為人類尋根的源泉。

鄉村文化萌生于自然，鄉村居民生活在自然村，與山水依存，在同自然界進行交流、交換過程中滿足生產與生活的需要，自然環境成為鄉村居民生存和發展的基礎，也為鄉村文化的形成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小橋流水、日暮寒鴉、燕子斜飛的鄉村美景及鄉村居民勞動場面、夕陽下裊裊升起的炊煙以及敦厚純樸的民風，是現代工業化時代的人們在單調乏味的城市生活中所向往的鄉村意境。從自然村貌到農家擺設，從廟會祭祀到地方戲曲，從農家菜譜到傳統手工藝等等，無一不是展現鄉村意境的因素，這些因素隨著歷史的變遷和地域差異而變化，展示著多彩多姿、魅力無窮的鄉土風情。但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就是大量的村落已經不再是工業社會前所呈現的那種田園牧歌般的景象，它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趨勢沒有預示一個更美好的村落文化復興的到來，而是城鄉文化差異在縮小或消失，或許越來越多的村落真的會留存在我們的記憶里，子孫們只能從照片上去辨識自己的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因此，我們有必要反思城鄉文化的關系，重新認識鄉村文化的價值。城鄉之間在政治、經濟和社會方面的差異，是許多學者研究的對象。城市和鄉村具有不同的外在風貌和內在的生活方式的差異是明顯的，卻經常為人所忽視的。城鄉差異的價值研究在今天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因為看似表面的東西實則隱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不同的外在風貌和生活方式所承載的是作為主體的人的不同的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

從美學角度來看，美的最高法則是多樣統一，“多樣”是指構成整體的各部分形成一定的差異性，“統一”則是指這種差異性的彼此協調。多樣統一體現了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對立統一的規律。文化異質性越高，越有助于形成文化的多樣性，也使文化系統更趨于穩定。穩定即秩序，通過秩序，文化也就達到了自身的和諧。可見，文化的異質性與文化美感的形成有著直接聯系。城市中的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是城市文明的標志，但特色鄉村民居、小橋流水，同樣是鄉村文明的重要體現。二者相互交融，缺一不可。城市之于鄉村，不是一種文明對另一種文明的抗衡，一方的發展并非要以犧牲掉另一方為代價。然而，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推進，一些人以消滅鄉村為政績，人為地加速了鄉村的消失，鄉村自身所承載的鄉村文化和景觀也隨之漸退，這種損失是無可挽回的。現代化進程中實現農村和城市在發展上的雙贏才是我們最為緊迫的任務。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農村建設應該把農村建設的更像農村，把城市建設的更像城市。這樣才能明確城鄉的功能定位，實現城鄉關系的協調與和諧。

從生態學視角看待城鄉文化，可以發現文化多樣性對于促進城鄉文化和諧的重要性。文化多樣性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顯現出不同文化之間的競爭、合作、相互促進和彼此融合的特征。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作用，對文化的多樣性格局產生很大影響，直接關系到文化多樣性的成長、強化、更新、衰退。通過文化多樣性的保護和發展，在傳承人類優秀文化遺產的同時，通過兼收并蓄與吐故納新，不僅造就富有活力和創造力的文化環境，而且創造出富有地域特色和時代精神的文化資源。應該看到，以商業文化為主要特征的城市文化不斷向農村擴張，文化的多樣性正在被日益侵蝕。在這樣的背景下，加強農村文化資源的系統發掘、整理，鄉土特色文化人才的保護和培養，成為鄉村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鄉村文化作為一種生存方式，其獨特文化韻味在于其中所蘊涵的泥土般的厚重、自然、淳樸而又不乏溫情的生存姿態。當我們避開功利的思維方式，引導人們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發現鄉村世界時，人們就會體驗到鄉村文化的價值，發現它不僅是傳統文化建設的老根，也為現代城市文化發展提供了源泉。

從社會結構角度看，滕尼斯關于禮俗社群和法理社會的分類，可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城鄉之間的差異。禮俗社群是指典型鄉村生活的社區。在這個社區中，由于人們擁有相似的背景和生活經驗，同質性較高，彼此熟識，并保持著機械團結。禮俗社群的社會控制是通過“禮”來實現的，道德輿論維持社會秩序發揮著重要作用。相對的，法理社會是現代都市生活的典型。社區的開放性、家庭的封閉性、成員的異質性等，使人與人關系建立在“契約”基礎上，社會互動是任務取向的，社會控制必須依賴于法律、合同等更正式的手段。正是這種社會結構上的區別，使得鄉村相對于城市而言，具有無可替代的自身特色。農業勞動培養出的誠信品質，尊老愛幼、守望相助的品質，成為現代和諧社會構建不可缺少的現代元素。鄉村文化中倡導人與自然的統一、崇尚天然和返璞歸真的生態理念，追求和諧和寬舒的鄉村生活方式，鄉村人際互動表現出的教化功能等，在城鄉關系中均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人們常說“禮失求諸于野”，那是因為在鄉村社會存在著一套相對而言比較穩定的價值系統，鄉村有它固定的秩序和規則。當社會變遷時，鄉村社會的這套穩定的價值系統甚至可以成為整個社會重建的價值來源。

二、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關系

梁漱溟在《鄉村建設大意》一文談到傳統與現代文化關系時曾有這樣的表述：什么是中國文化的根，就有形的來說就是“鄉村”，就無形的來說就是“中國人講的老道理”。中國文化好比一棵大樹，近幾十年來外面有許多力量來摧毀他，以前的只是破壞的“粗”（比如作揖跪拜），而現在一層層地就要破壞到“深處細微處”了。樹要腐爛了，但根還活著，而且是有生命力的，這個根就是中國的老道理，它深深地扎根在鄉村社會。他主張從老根上“創造新文化，救活舊農村”。這種新文化融合了傳統與現代文化，這種對待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理念至今依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對待鄉村文化建設最有害的兩種傾向，一是頑固的固守傳統，認為傳統的東西都是好的，看不到發展和現代文化的優勢；另一種情況相反，認為傳統的是過時的、落后和愚昧的，只有現代文化才是科學的、進步的，試圖用現代文化完全替代傳統村文化。在新農村建設過程中，兩種傾向同樣危險。

首先，鄉村文化的重要性決定了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結合的必要性。傳統文化是在不斷創造中形成的，又是在不斷創造中被突破和創新而走向現代的。在這個過程中，滯后的文化被先進的文化所取代，古老的傳統在現代的競爭中被刷新。但新文化不是無中生有，而是具有歷史繼承性特點,決定了鄉村文化建設必須在繼承中創新。我國鄉村文化源遠流長,底蘊深厚,資源豐富多彩,它們是民族文化的老根,是現代文化建設的基石,其中許多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獨具特色,十分珍貴。在農業生產方面反應農民生存智慧的農耕經驗，其中蘊含的天人合一、尊重自然、循環利用的理念等是現代可持續發展理念的重要基礎；在社會生活方面表現出的誠信品質、互助習俗、禮治秩序，是建構和諧社會不可或缺的珍貴文化遺產。在中國農村地區大大小小的村鎮，都有世代傳承下來的民間文化。這些民間文化有的在大范圍流傳，有的只局限于小區域，形成地方性知識。對于在一定范圍內生活的農民來說，民間文化代表的文化傳統柔和了人們社會、生活、歷史的基本認同，同時也是以村莊生活為軸心的社區記憶的重要部分；是維護鄉村社會秩序的重要保證，也是個體人生意義、價值與倫理的重要源泉。優秀鄉村文化的保存需要特定的環境和土壤，尋找傳統與現代的結合就成為鄉村文化建設的現實選擇。

其次，鄉村文化的特點決定了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結合的必然性。在建設新農村的過程中，人們有一種思維定勢，就是習慣簡單地把城市文化、現代文化移植到鄉村，認為有了圖書室、有了數字影院，鄉村的文化就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就充實了。殊不知這種簡單文化移植由于不符合傳統文化活動特點難以為村民所接受，甚至受到冷落。如鄉村文化在活動形式上具有群體性，而現代文化特點則更多地表現為文化活動形式上的原子性；鄉村文化內容具有鄉土性，反映的是鄉村社會，而移植文化內容上呈現的是都市性特點。移植文化的活動內容和形式都是以城市生活方式為基礎進行演繹的文化活動形式。這種文化活動的基礎主要是城市社會中的工業文化和商業文化，關注于都市生活，講述的是都市里發生的故事。房價、擁擠、污染、交通堵塞和生活節奏加快等問題一直是市民所關注的社會事實。而非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農業文化。對于鄉村社會中的農民來說，這些問題根本不會在其日常生活中產生，對這些信息和內容也只能處于好奇或獵奇的狀態，最終因不感興趣而放棄關注。農民不會長時間觸摸與自己關系不甚密切的城市文化。從文化消費形式方面看，移植文化活動的實現形式是一種個體化而非集體化的性質。每個個體所展開的文化活動無需他人介入便可獨立進行。的確，在當代社會中，以電視為代表的媒體在鄉村社會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人們不再通過耳口相傳的方式獲取信息，而是坐在家里讓電視把社會活動的畫面直接送到眼前。但在鄉村社會中，由于文化活動具有交流性傳統以及鄉土社會的集體主義傾向，因此原子化活動也就黯然失色，如果電視還能占一席之地了，那圖書就沒有立足之地。在現實生活中，當有替代的文化活動形式出現時，尤其是有集體性質的文化活動形式，村民本能的會選擇此種類型，而拋棄帶有原子化的文化活動。使移植文化處于“無根”的狀態。

其三，鄉村文化發展決定了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結合的重要性。對待鄉村文化建設的科學態度應該是實現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結合。但是如何實現這種結合卻是十分復雜的問題，發展鄉村旅游認為是這種結合的有效方式，但鄉村旅游的結果更多地表現為加速傳統文化的消失；也有人主張建鄉村博物館或劃定鄉村文化保護區，那樣會使活的鄉村文化變為死的展品或標本；政府推行的文化下鄉工程，如電影下鄉，戲劇下鄉、科技下鄉等被村民戲稱“下鄉一陣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難以在鄉村生根。農家書屋、數字影院、網上學校等利用率極低。重要的是雖然這些文化形式存在于鄉村，但并沒有與原有鄉村文化實現結合，而是像兩條路上跑的車，各不相干。現代文化建設只有融進普通大眾的生活才能保持生機與活力，否則其原有意義將磨損而變得干癟，離開了活生生的生活土壤與人文載體，現代文化就難 以生根。同理，傳統鄉村文化如果脫離的大眾生活，被束之高閣，也會漸行漸遠甚至走向死亡。

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融合要經歷一個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的發展過程。通過某些活動可以促進這種融合的實現。在鄉村文化建設實踐中，我們發現了許多有助于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相合的經驗和做法。如在鄉村開展的“星級文明戶”、“文明信用戶”、“五好家庭”等評比活動，采用評比形式，把現代文明和傳統美德結合在一起，引導村民樹立正確的、婚姻觀、子女觀，正確處理夫妻關系、婆媳關系、鄰里關系，贍養老人，教育子女，形成和諧的人際氛圍。利用現代傳播媒介營造鄉村文化建設氛圍，是文化建設創新的重要方面。可通過電視、報紙、公告欄、圖書室等現代媒介宣傳鄉風文明的典型事件和人物，開展社會公德教育活動，營造鄉風文明建設氛圍。讓文明禮貌、尊老愛幼、助人為樂等觀念成為村民的行為準則，幫助村民樹立正確的榮辱觀。讓廣大村民充分認識非文明行為的危害性增強對消極文化的抵抗力。

這種“老瓶裝新酒”或“新瓶裝老酒”的做法是有效的，但尚處于文化結合的低級階段。傳統與現代文化的更高一級結合文化內容的融合。要讓老根上長出新苗，一方面我們要充分認識到鄉村文化是新農村文化建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思想寶庫和永遠的精神家園，立足于鄉村文化傳統，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傳承、發展其中的優秀成分，保留其重精神、重禮儀、重道德、崇尚天然和諧、崇尚‘溫良恭儉讓’的人文精神，剔除封建主義、官僚主義、宗法主義的糟粕；另一方面，要看到隨著廣大農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他們在精神文化方面提出了更多、更高的需求,要立足于鄉村實際汲取現代文化中科學、自由、平等、民主、法制等現代文化精神，以適應廣大農民“求富、求知、求樂”的綜合性文化需求,在活動中融入更多的科技、法律、市場等方面的知識, 為鄉村文化補充的新鮮血液，使農民真切體會到文化建設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