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賽
鼻子知道什么
□ 陳 賽

我們來做一個簡單的實驗——想象一首熟悉的曲調,比如《加州酒店》。然后,一張熟悉的圖片,比如蒙娜麗莎。然后,想象一塊吞拿魚三明治的氣味。
當然你可以想象出來,但這種記憶遠遠沒有其他感官記憶那么強烈、清晰和尖銳。吞拿魚三明治的氣味是籠統的、模糊的,一只貓在回憶一塊吞拿魚三明治的時候,感覺恐怕會很不一樣吧。
人類能辨別1萬種不同的氣味。盡管硬件條件不佳——一只獵犬的鼻膜上有2.2億個氣味受體,而人類只有2000萬個,但我們的嗅覺系統也是相當復雜而專業的——氣味分子隨氣流進入鼻子,通過鼻腔頂端上皮和它的2000多萬個氣味受體細胞。這些細胞表面覆蓋有能捕捉氣味分子的蛋白。氣味受體蛋白共有300多種,但分別負責不同的氣味分子,可以產生大量組合,形成大量的氣味模式,這也就是人們能夠辨別和記憶約1萬種不同氣味的由來。
嗅覺是人類最早進化的感官知覺。嗅覺皮層位于大腦邊緣系統,這個區域恰好與海馬回與杏仁核重疊交纏。前者是記憶存儲中心,后者是情感處理中心,這就是為什么氣味、感情和記憶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有時候,一種洗發水的氣味會讓你突然陷入往事,不能自拔。
瑞典的研究者做過一項實驗,實驗對象是平均年齡75歲的老人。研究者以三種不同的形式——文字、圖像和氣味——為他們提供20個記憶線索。結果發現文字和圖片觸發的記憶大多是青少年或者年輕時的,而氣味觸發的則是10歲以前的童年記憶。
研究者解釋說,在人類所有的感官中,嗅覺是最早成熟的;但在成長過程中,它的重要性逐漸讓位于視覺與語言。嗅覺皮層與作為記憶處理中心的海馬回的連接保證這些記憶一直保存下來,直到遇到某種恰當的觸發點——在所有的感官刺激物中。氣味是最縹緲也最強大的,它由可揮發性的化學元素構成,輕易消散分解,但一種恰到好處的氣味能激發一個人如此生動久遠的回憶,就像乘坐時光機器一般。
嗅覺的另一個突出特征是,氣味信息是直接進入嗅覺皮層,并影響杏仁核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嗅覺又是最快速的知覺方式,它以一種簡單直接的方式影響人的情感反應。
首先,你會連同味覺一起失去。一個簡單的實驗可以證明:買幾個口味不同的果凍,一一嘗過之后,確定它們各自的味道,然后掐住自己的鼻子,再嘗一下,你會發現雖然基本的甜味還在,但所有的果凍變得味同嚼蠟。現在,再次放開你的鼻子,果凍的果香和味道又回來了。
有研究報告顯示,一些因為腦震蕩失去嗅覺的病人,同時也失去了一切感官的樂趣,沒有胃口,睡眠障礙,喪失動機,無法集中精神,甚至想自殺。而患有抑郁癥的病人,也經常伴隨有嗅覺喪失的癥狀。
不過,心理學家發現,比起視覺和聽覺,嗅覺也是最容易被操縱的一種感官體驗,比如語言很容易混淆一個人的嗅覺體驗。尤其當某種氣味比較曖昧時,你說它像臭腳丫的味道,人們就能聞到臭腳丫的味道。
葡萄酒的“標簽”很容易讓一個受過教育的鼻子暈頭轉向,一說“法國”,鼻子立刻有高貴之感,而一提“美國”,就覺得人家廉價,所以最公平的品酒辦法是盲品。
也許正是因為嗅覺的這種情緒化和非理性特征,從十八九世紀以來,無論科學家還是哲學家都對嗅覺采取了漠視態度,認為這是動物性的感官,一種沒有經過文明馴化的原始知覺,野蠻,瘋狂,不可靠,與現代科學思維的理性、與客觀背道而馳。
所以,嗅覺的被漠視,更多的是文化的原因,而不是生理的原因。昂格(音譯),一個孟加拉的捕獵民族,至今仍然利用氣味作為首要的感官媒介,宇宙中的一切,時間、空間和人都是由氣味定義的。他們根據花期制定日歷,每個季節都是根據某種特定的氣味命名。打招呼的時候,昂格人不問“你怎么樣?”,而是問“你的鼻子怎么樣?”當他們介紹自己時,指著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和我的鼻子”。
最近幾年,現代社會對嗅覺的興趣突然有高漲的趨勢。2004年的諾貝爾醫學獎頒給了美國科學家理查德·阿克塞爾和琳達·巴克,因對氣味受體和嗅覺系統的研究。一直醉心于音頻與視頻技術的高科技公司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神秘的嗅覺體驗上,紛紛投入電子鼻的研發。不出10年,我們的冰箱可能會裝上電子鼻,檢測牛奶是否變質。
羅曼·凱瑟,一位執著的瑞士化學家一直在世界各地尋找各種珍稀植物與花草的氣味。30多年前,他發明了一種叫“Headspace”的技術,能捕捉植物和花草釋放的香氣分子,而不傷害植物本身。最近他出了一本書叫《消失的花香》,列出他尋訪的267種珍稀與瀕危花類植物的香氣,其中一些物種已經消失。他不僅列出了這些香氣的化學成分,還人工合成了其中的60多種。他的目的是向人們展示自然界的氣味之美,但也有科學價值——一種植物的氣味是進化與生態的重要組成成分。200年后,即使這些植物真的都滅絕了,至少我們留下了它們的氣味。據羅曼·凱瑟估計,到這個世紀中葉,1/3的花類植物會滅絕。
還有那些已經消失的氣味,也將成為歷史記錄的一部分。德國波恩大學的埃及博物館正利用一瓶3500年的香水瓶中的殘留物,分析和復原女法老哈特謝普蘇特曾經用過的香水。還有一位香水師根據當年拿破侖助手的筆記,復原了當年拿破侖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島期間一直用的古龍香水。
(摘編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