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郭法曾,1944年12月出生,1967年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國家一級演員。1984年,郭法曾在電視劇《少奇同志在東北》中飾演劉少奇同志,從此,他先后在幾十部影視劇中扮演這位領袖人物,其中有《巍巍昆侖(上下)》、《開國大典》等著名影片。此外,他還執導或飾演了多部影視作品,1993年獲國務院專家津貼,1997年獲河北省十佳電視工作者榮譽稱號。現為河北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導演,河北影視藝術家協會副主席。
我1945年出生在天津,父親是舊社會銀行的高級職員,雖說平日也喜歡吹拉彈唱,可從骨子里看不起演戲這一行。解放后,中央音樂學院在天津,因為我是天津生、天津長的,天津那種九曲十八彎的胡同里頭,夜深人靜的時候,經常會隱約飄來一陣樂器聲,一個笛子,一個揚琴,一把二胡,四五件樂器,特別讓人有一種很溫馨的,好像樂曲聲就是從自己的家里飄出來的感覺一樣。也許是這種耳濡目染的原因,我從小就比較喜歡音樂,在我小學畢業的時候,已經掌握了好幾種樂器了,所以我的音樂老師很快就發現我這家伙有點音樂才能。于是,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就拉著我的手來到中央音樂學院。經過測驗之后,老師說這孩子可以搞音樂,可是我父親不同意。我父親是一個很傳統的家庭里出來的人,他的觀點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我父親雖然不讓我學藝術,不讓我搞這行,但他有個失誤,當時我父親在天津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票友,那時候票友聚會,我就跟著我父親。那會兒天氣很熱,我就站在一邊給他打手巾把,拿一把蒲扇在他后邊給他扇扇子,我父親在那兒打著鼓也是一種享受。好多歷史故事我是從戲里看來的,比如《紅鬃烈馬》,從平貴別窯開始一直到算糧登殿。因為經???,這樣就慢慢地被京劇這種藝術魅力感染了。它里邊有情節、有故事、有人物,而且生、旦、凈、末、丑,感染力太強了。它實際上是一種中國民族式的歌劇,但是又比西洋歌劇要豐富得多,對一個孩子的影響太大了,我想搞藝術這個種子在心里頭一直沒有泯滅。
對藝術的愛好,給我的少年時代帶來了很多難忘的記憶。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那是我讀高中的時候,恰遇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南開中學校園里,度過了共和國的“困難時期”??晌矣肋h不會忘記在那吃不飽肚子時候的笑聲……“困難時期”學校施行“勞逸結合”的方針政策,既要保證教學質量,又要減少師生們教與學的負擔,盡量活躍校園的文藝生活,積極樂觀地共度難關。于是原本就有著優良傳統的南開社團,變本加厲地行動起來。天津人喜歡曲藝,那個時期雖然沒有電視看,可是曲藝團舉辦相聲集錦的“笑的晚會”卻十分火爆。南開中學的相聲迷們,就策劃在校園里,也開個自己的、別開生面的“笑的晚會”。
一個周末的晚上,南開校園的“瑞庭禮堂”燈火輝煌,南開的“笑的晚會”開了場。當時,社會上最流行的是電影《劉三姐》中的歌曲,家喻戶曉,膾炙人口。那首劉三姐領唱:“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親,我家沒有好茶飯,只有山歌送親人,送親人。”然后是四方眾鄉親的合唱:“山歌好那個好來……”,更是排行榜名列前茅的山歌。晚會開始,由我領唱的這首山歌,不過是重新填詞的,變成如下新山歌:“多謝了,多謝老師、同學們,我們這兒沒有好茶飯,只有相聲送親人,送親人?!毕旅娴暮铣糠郑兂闪怂袇⒓友莩龅娜艘黄鸶叱母备?,形式照搬,內容卻是觀眾想不到的旋律:“童子轉轎”、“和尚送葬”、“拉洋片”、“賣藥糖”……演員各自為政,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他唱他的……每個人執著地喊叫,編制出來有序的混亂,使得大家捧腹,前仰后合。隨后,一段段幽默詼諧的相聲:古典的、現代的、單口的、對口的、多人的,依次送給親人。由于演員和觀眾大都是平時打頭碰臉的熟人,演員自信,敢于放手;觀眾放松,隨意表現。達到了舞臺上下的完美統一,劇場里高潮迭起,演出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后來還有一首歪詩為證:“瑞庭”燈光明亮,一曲山歌開場,演出效果沒料想,個個“包袱”爆響。忘記教學繁忙,丟掉考試慌張。管他一天吃幾兩,笑聲無需“定量”。
在藝術之路周折前行
高中畢業后,對藝術的喜愛迫使我決意要試一試了。
我決定到中央戲劇學院去考試,那是我只身一人第一次離開天津,在這之前我連火車都沒坐過。走的那天早上我記得特清楚,五點多鐘就起床了,我姐姐起來給我做早點,打點行李。我拿了一個旅行包,一個人踏上了進京趕考的路程。幾試下來,我就被錄取了。我報考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時,騙家里說是考清華大學。真相敗露后,父親大發雷霆,并宣布只要我敢去上學,一切費用分文不給。我在中戲讀書4年,全靠大哥每月寄50元供給。
所以我走上這條路是很自覺的,是很堅定的,甚至有點固執的。后來我愛人何玲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我經常去他們學校看電影。當時感覺既是老鄉,又是好朋友,放假時也經常去她家一塊聊天。
我們倆是小學同班同學,她的父親母親都是那個學校里的老師。我兄弟姐妹八個,都在這個學校畢業。她的兄弟姐妹四個也都在這個學校畢業。所以這個學校對于我們來說就跟一個家一樣。而且我們兩家住在一個胡同里。我們小時候不懂什么談戀愛啊、搞對象啊。大點以后就有了些這種意識了,結果倆人就不敢正面見面了,都是偷偷的。
1969年3月份,我中戲畢業時分配到樣板團,也就是北京京劇團。當時他們要拍新的樣板戲,需要一個懂點音樂、懂點戲曲、懂點話劇表演的人,結果我就直接進了北京京劇團《杜鵑山》劇組導演組。那是不得了的事,二十剛出頭的一個小毛孩子當了樣板戲的導演,那是不能想象的。何玲她們全體電影學院的學生就分配到學生連,以后能不能分配還都是未知數呢。
誰也沒想到,我們滿腔的報復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文革給耽誤了。就是因為分到樣板團去,就把我揪出來進行審查。這一審查就下去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從一開始我就認為我沒什么錯,所以我對自己的信念一直很執著、很堅持。在我被關押期間,同學們想方設法來看望我,我會跟他們開玩笑:你們怎么進來的?你們膽子夠大的!小心我告發你們!我跟同學們說我沒事,請大家放心回去吧。甭擔心,一我不會跳樓,不會輕生;二我不會隨便咬人;三我不會告密。
人的磨難、坎坷的經歷,回首一望,假如你處理得好的話,就是你這一生當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這對我后來從事藝術創作,包括飾演少奇同志都潛移默化起到了非常非常重要的作用。
收獲一生受用的美好情感
我也從樣板團刷到了學生連,別人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板刷”。放眼一望,周圍的同學都結婚了,就我和何玲都沒結婚。在當時的歲數已經不小了,就屬于天意了,那就咱倆吧。就這樣,我們就來到了廣西,她進了電影廠,我進了話劇團。我們真正的藝術創作是從廣西開始的,從演話劇到拍電影。我們倆跟別的夫妻有個最大的不一樣,除了兩小無猜長大以外,我們倆這一輩子幾乎都在一塊,特別是在藝術實踐上。我的所有的電影,有我就有她。而且就是日日夜夜幾乎都在一塊廝混的夫妻也是比較少的。不管我們倆誰演出來的角色,對方都是一面最好的鏡子。在外人看來,我們倆都成一個人了。很默契、很相像。共同生活幾十年了,別人還總說我們像一對初戀的情人。在我們家的冰箱里,最常見的東西就是各種餃子餡。我們結婚到現在,每一次我出門,何玲都要包餃子。有時候是何玲臨時包,實在來不及了就在平常包好后存在冰箱里?!吧像R的餑餑,下馬的面”,為什么送行時要吃餃子呢?因為餃子的形狀短,而且還帶拐彎,意思是說你走的時間短一點,趕緊回來,一拐彎就回來了。回家后要吃面條,因為你回到家了,希望你住的時間長一些,所以要吃長長的面條。我們兩個都是天津人,其實也不是特別講究這個,就是覺得好玩。有些老歷,你要是把它都丟了,感覺日子過的沒意思了。壓著老歷走,這日子就過得有點情趣。餃子這種東西,天天、月月、年年都有所準備,每天都有一種新鮮感。這看起來簡單,但也不是每個家庭都能做到的。每次我吃完餃子要出門時,我們夫妻倆都要擁抱一下,這不是敷衍,感覺挺幸福的。
我們倆對生活這塊都看得比較重。有的時候,事業會侵害生活的利益,是事業重要還是生活重要,當事業和生活發生矛盾的時候,你舍其誰而求其誰?生活是實實在在的一件事,生活是皮,事業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在銀幕上挑大梁
1981年,廣西電影制片廠拍攝《特高課在行動》時起用了我,在劇中我扮演一位地下工作者丁彥。他要憑借自己出色的日語翻譯水平,在日軍的特高課組織里了解、掌握日軍的情報信息,與我新四軍里應外合地展開戰斗。在80年代,我的正角反演和馬崇樂的反角正演相互左右、較量,使影片的懸念在最后一分鐘才赫然揭曉。近乎于一人分飾兩個人的表演,既是對演員的挑戰,也給觀眾帶來心理與視覺上的驚險與刺激。
我來這個劇組并不是他們直接找的我,而是他們先找的我愛人何玲。這部片子的導演金音看過我愛人演的電影《神女峰的迷霧》,他覺得我愛人的表演挺好,于是就跟我愛人聯系,說是讓她擔任這部片子的女主角。我愛人接到電話后就從廣西飛到了西安。到那兒一看劇本才感覺到不是女主角的戲。金音導演笑著說:這個角色挺主要的,我還想讓法曾來擔任一個角色呢。我想我們倆是北方人,到南方待了很多年了,來一趟北方多好啊。我們倆一想管它戲份多少呢,倆人一塊在一個攝制組里,走南闖北地玩一通,我們覺得挺好的。就這樣,我來到了《特高科在行動》劇組。
這個人物在影片當中戲份不多,但是至關重要。這個人物怎么演,當時還議論呢。你正面人物演出來不能有損正面人物形象,你反面人物演出來后不能美化敵人。這個戲有意思了,難道說你一出來就讓人看出來你丁彥是我黨優秀的地下工作者,這戲就沒勁了。但是一上來一看是一個奴顏婢膝的狗特務,這好像也接受不了。我很喜歡這個戲,原因是它埋藏的比較好,就是該露什么的時候露什么,該隱蔽的時候隱蔽,這個分寸拿捏得非常巧妙。一直到最后,他經過千難萬險,把我們新四軍派來的地下黨連那個藥品一塊送上小船,這時候我設計的第一次把日本鬼子的軍帽摘掉了,露出廬山真面目,也就是露出英雄本色。這個鏡頭我記得拍完以后小馬(馬崇樂)說:老曾,你這個鏡頭拍完,我嫉妒啊、嫉妒!
在電影的拍攝過程中,還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你說現在有幾個演員不會開車???有幾個演員沒有駕照?一般都會有。我們那時候就不是了,那時候是80年代初,在戲里必須用一輛老爺車,組里從上海電影制片廠租來一輛車,這個車得吊到卡車上,把卡車開到現場卸下來,拍一場在山路上行駛的鏡頭,這是丁彥密裁譚玉甫的戲。一到現場,上海電影制片廠管道具車的師傅先問我:這個車誰開?。课艺f我開。他又問我:你會開車嗎?好在我在文革中抓了點車,還學了點。我說我還能開。師傅說:你能開車那好了,這個車是有特點的你記住了。我說什么特點?第一這個車打不著火的。我說那怎么能打著火呢?師傅說:你別急啊,這有辦法的。什么辦法?原來是大伙推!掛上擋,后邊一推走起來之后,一松離合器,碰著火,是這樣打著的。沒想到道具師傅接著又說:還有一個特點及注意啦,這個車沒有剎車的。我大驚,沒剎車怎么辦啊?師傅不緊不慢地說:這個不要緊啊,你知道怎么停吧?抬離合器再拉手閘,這也能站住的。但我心里想,我也不是專職司機,按照實際拍攝要求,汽車是要從山上一個大拐彎開下來以后,攝影師給我定一個位置,一塊石頭擺在路邊。我同事問我有把握嗎?我說有,你們放心。其實心里沒把握也得說有,我首先不能讓他們擔心啊。扮演譚玉甫的老演員赫海泉戴著黑色的進山罩,手上帶著真手銬往里一坐。我說赫老爺子您害怕嗎?老爺子說:你沒問題,走吧,我這二百來斤交給你了。我心想你這是鼓勵我還是威脅我?實拍的時候,那邊一揚旗,我知道開始拍攝了,我掛檔、加油門,山路一拐彎下來,車越開越快,老遠就瞄著那塊停車的石頭??斓侥菈K石頭了,我說老爺子坐好,我一抬離合一拉手剎,車子不偏不正停在那塊石頭前面,我還不能太高興。為什么???這是一個鏡頭,還沒停呢。啪,車門一開,你看我那個姿勢裝的還挺帥,其實當時心里都撲撲騰騰的,這個車沒出事算是老天保佑。我把后車門一開,然后王八盒子拿出來,把譚玉甫揪出來,老爺子配合的特好,還不愿意死,我推了半天。這個結局我也非常喜歡,他藏得非常好,丁彥又是個百步穿楊的槍法,一聲槍響驚起很多飛鳥。觀眾認為完了,其實一直埋在最后。這場戲拍完后,我帶的那副白手套全濕了,緊張的。
這部片子還有一點是值得一提的。因為在當時彩色片已經很普及了,但我們這部片子卻是黑白片,什么原因呢?當時,電影局有規定,像西安電影制片廠這樣的電影廠,每拍十部彩色片必須有一部黑白片。因為我們的膠片是進口的,而且是伴隨著一批黑白片進口的。你光拍彩色片,沒人拍黑白片,黑白膠片放在倉庫里就過期了。當時我們這部片子也想用彩色的,兩位導演爭取半天也不批,這是他們很重要的處女作啊。西安電影制片廠的黨委和藝委會想用這部片子來考驗他們,看看他們哥倆行不行。后來只能用黑白的了,但是歪打正著。因為這部片子要是用彩色的還沒有懸疑、緊張的氣氛了。也是因為使用了黑白片,這部片子的成本不高,當時批給這個劇組的經費是四十萬。后來經過大家的齊心合力,三十五萬就完成了,還給廠里退回去五萬。這部片子在第一次定拷貝的時候就達到了二百部,一部拷貝是一萬塊錢。就這樣,三十五萬的投資一下子就拿回來二百萬,這也算是我們的一個驕傲吧。
1984年,我們夫妻倆共同為河北臺導演的電視劇《危重患者》在浙江電視藝術節上榮獲優秀獎,河北電視臺就將我們夫婦倆調了過來,成為“名正言順”的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