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鮑 貝
作 者: 鮑貝,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傷口》《愛是獨自纏綿》《撕夜》《你是我的人質(zhì)》,散文集《輕輕一想就碰到了天堂》《悅讀江南女》等,現(xiàn)居杭州。

抵達伊斯坦布爾,已是黃昏。混在一群人當中,拖著行李走出機場,像突然踏進一小段曖昧不清的時光里,令人生出一種被光陰分離著的異樣的憂傷情緒。
土耳其時間與中國相差六小時,我身處的黃昏,即是中國的深夜。如果按中國時間來算,我是在深夜零點潛入伊斯坦布爾的。午夜零點,依然是個臨界點。在這個臨界點上,我的思維總是十分活躍,我總舍不得睡去,讓我的深夜伴隨我醒在燈光之下。我長期以來黑白顛倒的生活方式,被親朋好友認為是“不正常”。可我發(fā)覺,當我抵達伊斯坦布爾的那一天,我的“不正常”已然歸于正常,或接近于正常。
伊斯坦布爾是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位于這個國家的最西北端,54%在歐洲,46%在亞洲,以美麗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作為分隔,橫跨海峽上空的歐亞大橋,連接著兩大洲,亦連接著這個巨大城堡的東部與西部。
我們也許會分不清,土耳其人到底屬于歐洲,還是屬于亞洲?或許,居住在伊斯坦布爾的土耳其人,才會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歐洲人。對于整個土耳其國家來說,僅3%的國土屬于歐洲,97%屬于亞洲。然而,土耳其人多年來都在為有朝一日能夠加入歐盟而不懈努力著。加入歐盟是土耳其人共同的夢想。不過,這個夢想遲遲未能實現(xiàn)。最大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土耳其是伊斯蘭教國家,90%是穆斯林。雖然他們實行政教分離的管理制度,但對于信奉基督教的歐盟國家來說,還是很難接受另一種教派的加入。
伊斯坦布爾的天很藍,地很干凈,花草樹木滿街都是。街上的流浪狗,追著太陽睡覺,并不受人來人往的干擾。婦人坐在長椅子上曬太陽,偶爾站起身來喂喂?jié)M天飛舞的鴿子。男人們溫文爾雅地聚在一起,用耳語輕聲閑聊……陽光下的城堡,處處彌漫著一種獨特而慵懶的氣息和迷人的情調(diào),以及一種模糊而美麗的憂傷。那樣的憂傷,無所不在,如同飄游于空中的云霧。
土耳其人,一般都是半年工作,半年休息。星期天,連商店也不開門,所有的人都懶在家里,或者去度假。沒有人開店,也沒有人去店里買東西。在伊斯坦布爾的金三角洲,天天有無數(shù)的垂釣者,他們一邊享受垂釣的快樂,一邊像貴族那樣享受著陽光,大把大把地揮霍著美好的光陰。
那個星期天下午,我從三角洲經(jīng)過,走累了,坐在湖邊看他們垂釣,和他們一樣微瞇起眼睛,享受一小段被太陽溫暖包裹著的懶洋洋的時光。有個土耳其婦人走過來,她頭上裹著花布頭巾,手里轉(zhuǎn)著一枝紅色玫瑰。這枝玫瑰,可能是她剛從路邊的小販手里買來,也有可能是哪個男人送她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從自家的花園里剛剛摘下。我被她吸引。她長得并不好看。圓盤臉,身體略微顯胖,走路時兩條腿也不怎么挺拔。然而,她身上有股令我向往和著迷的慵懶與漫不經(jīng)心。是的,她那樣漫不經(jīng)心,讓自己的身心完全處于一種松馳自由的狀態(tài)。擦身而過時,一定是我的注視,引起了她的回眸。她禮貌地朝我笑,問我,嗨,你是韓國人?我笑著說,不是,我是中國人。她祝我玩得開心,順手將那枝玫瑰遞過來。接過玫瑰時,我臉一陣熱,大概是被這份突然而至的溫情給感動了。
我繼續(xù)在湖邊坐下,繼續(xù)看土耳其人的垂釣,陽光變得輕薄柔和,可以直視水面的波光粼粼,而不用再微瞇起雙眼。我嘆息一聲,嗅了嗅手中的玫瑰。我風塵仆仆地來到這里,感受著這座城市的慵懶和散淡,美麗與憂傷。我知道,我亦不過是一個偶爾到此的路人,只停滯在一份感受面前,絕非抵達。

每到一個城市,首先闖入視線的是這座城市的建筑。伊斯坦布爾的建筑有著極為悠久的歷史,漫步其中,處處可見帝國遺跡的古老都城,從那些遺跡里,你可以追溯到往昔的輝煌和繁華。在城市里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風格的建筑與街道,與遺留下來的建筑遺址之間似乎有著某種精神的契合。從城市的外觀上看,它已然把東方與西方,過去與現(xiàn)在,非常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并沒有沖突和彼此分離的感覺。

那天去參觀了帝國時代遺留下來的皇宮,其奢華程度令人瞠目結(jié)舌。巨大的皇宮里,幾乎每一個角落和細節(jié)都令人驚嘆。用來裝飾的黃金,就花去六噸。皇宮里禁止拍照。進去參觀的游客后面,都會緊跟著一兩個管理人員,只要你一轉(zhuǎn)身,便會發(fā)現(xiàn)管理員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你,搞得你很緊張,連贊嘆也不敢發(fā)出聲響。就好像你貿(mào)然闖進了別人家的豪宅,被管家緊緊尾隨著那樣。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價值連城,他們有權(quán)利看管住自己家的財物。
這些奢華都只是奧斯曼帝國時代的遺物,而非現(xiàn)代人所創(chuàng)造。他們的現(xiàn)實是衰落的,因為衰落而日益頹廢、日益失落。現(xiàn)代的土耳其人,就像一個漸漸沒落的貴族,又矜持,又有些心存不甘。他們一邊鼓勵自己發(fā)憤圖強,一邊又漸漸地失去了抱負。這些情緒,反映在伊斯坦布爾的詩歌、小說和音樂當中,也反映在伊斯坦布爾人的日常生活里。
伊斯坦布爾人的集體憂傷和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失落感,被一個作家用他的文字表達出來。他叫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年帕慕克出生于伊斯坦布爾一個富裕的家族,在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xué)主修建筑。可是,他讀完建筑,卻并未從事建筑業(yè),而是轉(zhuǎn)向文學(xué),同時喜歡上繪畫,曾夢想過當一名畫家。他在1982年結(jié)婚,和妻子艾臨生下一女,叫呂雅,土耳其語里是“夢”的意思。這段婚姻維持了十九年,2001年他與妻子離婚。在2006年10月12日,瑞典皇家科學(xué)院因其“在尋找故鄉(xiāng)的憂郁靈魂時,發(fā)現(xiàn)了文化沖突和融合中的新的象征”,授予他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以諾貝爾文學(xué)獎。帕慕克成為土耳其唯一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家,被認為是當代歐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學(xué)家之一。

奧爾罕·帕慕克
《我的名字叫紅》,開篇就是:“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盡管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說就此拉開了詭異的序幕,我們不得不聆聽著一具尸體的獨白,去追究其死亡的原因。在這部小說里,帕慕克用一個16世紀伊斯坦布爾畫家的謀殺事件,拼貼出了奧斯曼帝國關(guān)于藝術(shù)、宗教以及日常生活的一部整體的歷史,充滿哲理的思考。
帕慕克很多書的扉頁上都題著一行字:“獻給我的女兒如夢。”他是否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夠看到他所看到的?所羅門有一句話:“你要看,而且要看見。”這位猶太先知的話,我想帕慕克一定知道。帕慕克是一個能夠看見的人。他的眼睛長在他的心里。
在他后來寫的《伊斯坦布爾—— 一座城市的記憶》中,他以阿麥·拉西姆的話作為題詞:“美景之美,在其憂傷。”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在我們看來,是一座過去和現(xiàn)代相結(jié)合的和諧又美麗的城市,而在帕慕克眼里,它卻是“呼愁”,是憂傷的象征。在《伊斯坦布爾》這本自傳體的隨筆里,不難讀出,帕慕克的內(nèi)心充斥著懷舊的心緒,這是一種近乎自虐的痛苦和無盡的憂傷。這座城市,就像東方和西方、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一個時空交錯的十字路口,站在十字路口中間的帕慕克,他“看見”了它的憂傷,開始進行一場文字的戰(zhàn)爭。盡管他清醒地認識到,這只不過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注定不會贏。因為他的對手是隱形的,是不可戰(zhàn)勝的。在伊斯坦布爾,他明白自己是一個孤軍奮戰(zhàn)的人。
根植于帕慕克內(nèi)心深處的憂傷,只要讀完他的《伊斯坦布爾》這本自傳體隨筆就可知道,大概可以追溯到他小的時候。在他十歲時,他就對伊斯坦布爾的四位孤獨憂傷的作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四位作家分別是:胖子大詩人雅哈亞,歷史學(xué)家科丘,《博斯普魯斯記事錄》的作者希薩爾,還有一位小說家坦皮納。
帕慕克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卻從未遇見過他們。但這并不妨礙他想象與這四位孤獨憂傷的作家之間的每一次相遇,和每一次來自精神及內(nèi)心的共鳴與對話。帕慕克在書中寫道:“這些作家在青年時代為法國文學(xué)和西方文化的——有時幾乎是孩子似的大力推崇,為他們本身作品的現(xiàn)代——西方手法賦予了活力。他們想寫得跟法國人媲美,這點毋庸置疑。但他們的內(nèi)心一角也明白,若寫得能跟西方人完全相同,就不會跟他們仰慕的西方作家一樣獨樹一幟。因為他們從法國文化和法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觀中學(xué)到,偉大的作品必須自成一格、原汁原味、忠實無欺。這些作家為這兩條訓(xùn)諭——順應(yīng)西方的同時,又保持原汁原味——之間的矛盾甚感苦惱,可在他們的早期作品中聽見此種不安的心聲。”

帕慕克的公寓座落于博斯普魯斯海峽邊
“他們在青年時代目睹奧斯曼帝國的崩潰,之后土耳其似乎注定要成為西方殖民地,而后是共和國和民族主義時代的到來。從法國學(xué)得的美學(xué)讓他們了解到,他們在土耳其永遠達不到跟馬拉美或普魯斯特同樣有力而地道的敘述方式。但在慎重思索后,他們找到一個重要而地道的主題:他們出生時的大帝國步入衰亡。他們確實相信只有去看城市的過去,并以文字描述撩起的憂傷,方可找到自己真正的聲音。他們回顧伊斯坦布爾的舊日光輝,眼光落在癱倒在路旁的死去之美,他們寫周遭的廢墟,賦予過去某種燦爛的詩意。”
——這四位憂傷的作家,他們將這種錯覺描述為一種游戲,將痛苦和死亡跟美結(jié)合在一起:昔日之美已然逝去。他們的這種憂心忡忡,卻遭到當時批評者的攻擊,認為他們應(yīng)當去構(gòu)筑朝西方看齊的烏托邦才是。為此,他們被烙上“反動派”的稱號。
帕慕克在書中還寫道:這四位作家都終身未娶,獨自生活,獨自死去。除雅哈亞以外,他們死時都未能實現(xiàn)夢想。他們不僅只留下未完成的書,生前出版的書也未曾對他們的讀者產(chǎn)生影響。至于伊斯坦布爾最偉大、最有影響力的詩人雅哈亞,終其一生拒絕出版任何書。
這四位作家的舉止和行為,或許出自本能,他們?yōu)樽约捍蜷_了一個空間,給予他們夢寐以求的自我以保護。可以這么說,他們的行為和舉止,也為帕慕克的寫作開啟了一個另類的空間。
帕慕克的公寓,坐落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上,站在公寓樓的陽臺上,可以俯瞰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歐亞大橋。那里的公寓依山而建,可以說是伊斯坦布爾最昂貴的地段。每座公寓,均價在三四千萬美元以上。
2008年5月,帕慕克應(yīng)邀來中國,曾到達北京、上海、杭州和紹興。2009年秋天,我到達伊斯坦布爾,坐著游輪經(jīng)過他的公寓,并想象他在公寓里抽煙,呷一杯土耳其茶,坐在窗前寫作,或者望著蔚藍的海面發(fā)呆。而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有一個慕名而來的中國女子曾經(jīng)到達此地,出神地想象一個叫帕慕克的偉大作家此刻正在干些什么。
我的包里藏著一本《雪》,這應(yīng)該是帕慕克的第七本小說。小說描寫了一個分裂卻又滿懷希望的土耳其人卡的深度旅行。流放的主人公卡,缺失的身份,迷離的情節(jié),陰冷的城市,迷失未卜的夜晚……仿佛一場相遇,在伊斯坦堡的城墻遺址前,在濃霧中的船笛聲里,在傍晚空無一人的百年老別墅前,在青苔生長煙灰飛揚的小弄堂里,我走走停停、四處游蕩,停下來的時候,就翻看這本小說。卡的靈魂在旅行,帕慕克式的“呼愁”和迷失無處不在,它那樣緊密地繞纏著我,以至于一路上都有憂傷的色彩在閃耀。
據(jù)說,帕慕克經(jīng)常穿一件圓領(lǐng)衫和夾克,沿著博斯普魯斯海峽散步或游蕩在伊斯坦布爾街頭。有一個晚上,我坐在伊斯坦布爾街邊的一個小酒吧里,身邊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看著窗玻璃外的土耳其人在路燈下走來走去。我有些走神,盯著窗玻璃外的行人,忽然有個念頭跳了出來:假如走過來的那個男人是帕慕克,他又走進這家酒吧,我會怎樣?這種假設(shè)有點卡夫卡,有點異想天開。但我確實這么想過。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在那個晚上,我還想,假如我失蹤了,或者變成了一只土耳其鴿子,我怎么辦?我是不是也會變成一只靈魂在土耳其的土地上去作一次深度旅行或者探訪?
我很想把我的念頭變成語言,告訴坐在我對面的那個男孩,他叫Harry。剛從英國回來。我們在旅途中認識。但這些念頭又在我舌頭底部繞了回去。我沒有說。因為我知道,說出來也不會得到答案。就如那次帕慕克來杭州西湖,忽然問陪同的人,西湖邊的樹怎么會這么綠一樣,也沒人會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答案。
在這個并不熱鬧的酒吧里,我一直聽著土耳其音樂。忽然,音樂被置換,一種熟悉的旋律響起來,是小野麗莎的《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這首歌催生著我的憂傷。這是我在杭州的家里經(jīng)常聽的音樂。
Harry推薦我喝Tequila,他說,這是他在英國的四年里,去酒吧時必點的一種酒,是他的最愛。我同意品嘗一下。酒端上來之后,嚇我一跳。白色的酒液盛在小玻璃杯里,杯沿抹了一層厚厚的鹽末,盤子上放著兩片檸檬。Harry開始示范。他說,必須分兩口喝完它,連同鹽一起喝下去,然后把檸檬放進嘴里嚼。
我要看他的表情,然后再喝。可半天,他無動于衷。他問我需要什么樣的表情?接著他便咂著嘴裝出很享受的樣子來。我被他逗笑。將酒分成兩大口喝完。咸味和酒精,被塞進嘴里的檸檬分解。身體迅速熱起來。是迅速!
我似乎明白了,Harry為什么把這種酒視為最愛。人在很多時刻,尤其在孤單的夜晚,很難去拒絕這樣的一份熱烈。酒精的熱烈沖淡了我的憂傷。憂傷是每一個旅人都會經(jīng)歷的情緒。然而,我卻想在那個夜晚拒絕這種情緒的蔓延。
這是一個半露天的酒吧,隔著玻璃,一抬頭,便可看見清真寺的尖頂高聳入云。有風。夜越來越?jīng)觥arry讓侍應(yīng)生找來一塊大披肩。我還記得,那是一塊土黃色帶流蘇的大披肩,質(zhì)地柔軟,做工精細,披著它很有土耳其風情。我喜歡披肩。喜歡一切與柔軟有關(guān)的物件。

就是這塊披肩,仿佛要引領(lǐng)我走向一場迷失。第二天,我決定去集市淘我喜歡的披肩。土耳其人稱集市為大巴扎。去的那家大巴扎,據(jù)說是全世界最大的。我一頭扎進花花世界里,再也辨不清東南西北。
我終于失蹤了。不管從哪條街道出去,都只通往陌生與無限。沒有我熟悉的建筑,更沒有我熟悉的人。我已記不起來,我到底是從哪個路口進入的。我已徹底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我橫抱著幾塊從土耳其人手里淘來的漂亮披肩,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四顧茫然,沮喪得直想哭,仿佛正獨自走在窮途末路的困境之中。
毫無疑問,我已從迷途中走出來。此刻的我,正安然端坐在家中的書房,敲打這些充滿回憶的文字。我想說,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有迷失的時刻。有些抵達,即是一種迷失;而有些迷失,卻是一種抵達。
于西溪水榭香堤
2011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