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全部著作里,最為世人所熟知的恐怕要數(shù)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重在描繪人物的心理和人與人之間的微妙而復(fù)雜的關(guān)系,尤其喜歡“以小見大”。通過生活中的一個個看似普通的細節(jié),以細膩而犀利的筆觸寫出在這個浮躁而有些荒唐的世界中的人的尷尬境遇。而略帶嘲諷的筆調(diào)則使這種尷尬多了黑色幽默的味道:它有時引人思考,有時使人發(fā)笑,但笑過之后,余下的是淡淡辛酸和無奈。他的長篇小說《不朽》即是這樣的一部作品。
如果我能給《不朽》重新取個名字的話,我想“不能承受的‘存在’之重”這樣的標題也許會更適合它。《不朽》一書所探討的,其實是人作為一個人在社會和他人記憶中的存在——特別是在自己死后在社會歷史的記憶中的存在;一個人在他人的記憶中存留越久,他便越接近“永垂不朽”。人為什么會追求這種存在?為了追求這樣一種存在,人們愿意付出怎樣的努力和代價?追求“不朽”的行動導(dǎo)致了怎樣的結(jié)果?米蘭·昆德拉用或現(xiàn)實或虛構(gòu)并且截然相反的幾個人物給出了屬于他的回答。
正面追求“不朽”的典型,當屬終其一生糾纏著偉大作家歌德的“女孩”貝蒂娜。這里之所以給“女孩”二字加上引號,是因為貝蒂娜在開始與歌德接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但她頑固地保留著孩子的作風:任性,隨心所欲,不拘禮節(jié)——因為她認為孩子的行為總是出于天真和無知的;小孩子就算犯下了什么錯誤,也能得到原諒。她在這樣一層“孩子氣”的保護下,以自己的母親曾經(jīng)和年輕時的歌德有過一段戀情為踏腳石接近了歌德。而貝蒂娜接近歌德的原因并非因為仰慕歌德的才華,而是因為:如果她能和這樣一位必將名垂青史的大文豪扯上關(guān)系,她的名字也將隨之被人們所記住。
結(jié)識歌德之后,貝蒂娜開始了她追求不舍的奮斗。在貝蒂娜從歌德的母親那里聽來了許多歌德童年的往事,并提出寫一本書記敘歌德的童年的想法后,歌德深感威脅。因為貝蒂娜的行為很有可能損壞他后世的名聲,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yīng)戰(zhàn)”。他想方設(shè)法穩(wěn)住她,小心翼翼而有分寸地哄她,既不能讓她寫這樣一本荒唐的書,更不能讓自己對她的友好變成她手中的武器;“因為一旦某個小動作被她理解為鐘愛的表示,那就會使她更加膽大妄為。”不能見面的時候,貝蒂娜瘋狂地給歌德寫信,“她寫給他五十二封長信,信中使用了表示親密的du稱呼他,通篇都是談愛情。”歌德為了不激怒她,只能用克制而公事公辦的口吻給她回信。然而這些通信,在他去世之后都成了貝蒂娜爭取進一步的“不朽”的利器:她大肆刪改這些信件,“在他稱她為‘我們親愛的朋友’的地方,她加上‘我的寶貝心肝’,在他的嚴厲申斥之后,她又補上幾句奉承或吹捧,聲稱貝蒂娜對這位如癡如醉的詩人曾產(chǎn)生極大的影響,儼然就是賦予他靈感的繆斯女神。”她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才完成了這項工作,然后把刪改后的信件結(jié)集出版,書名為《歌德與一個孩子的通信》。
借助歌德的名譽,貝蒂娜或多或少地達到了她的目的:長久地存在于他人的記憶中。
然而貝蒂娜犯了一個錯誤。她在刪改了和歌德的通信之后,卻忘了把原始的信件銷毀。當它們在多年后重見天日時,她苦心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歌德身邊天真純潔的小天使”的形象也隨之變成了小丑一樣的存在。
與貝蒂娜相對應(yīng),米蘭·昆德拉在《不朽》中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完全不在乎“存在”甚至不斷地設(shè)法減少自己的“存在”的人物,她就是阿涅絲。
和出生于18世紀的歐洲上流社會的貝蒂娜不一樣,阿涅絲是個生活于現(xiàn)代社會的普通女性。她有丈夫有孩子,全部的生活都圍著工作和家庭打轉(zhuǎn)。在外人看來,她的生活是忙碌而充實的。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多么的渴望從他人的目光中解脫出來,獲得獨處的寧靜。這種渴望遺傳自她的父親,一個同樣向往孤獨而純粹的生命的老教授。
在父親去世之后,阿涅絲意識到:他人記憶中的存在,是對純粹的自我的一種侵害和扭曲,這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對她來說,“外人的目光是將她壓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氣的吻,是在她臉上鏤刻皺紋的鋼針。”如果說貝蒂娜是不斷地做“加法”,把歌德的“關(guān)愛”作為一個巨大的標簽貼在自己的生命中以引起別人的注意的話,阿涅絲則是在不斷地做“減法”。大到一份可能會使她做出矚目成績的工作,小到一個帶有獨特的個人魅力的手勢,她把生命中有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的因素統(tǒng)統(tǒng)拋棄了。她不想被人觀察,更不想被人記住。只有被徹底的遺忘,她才是完整的自己。
在這樣的想法的驅(qū)使下,阿涅絲最終離開了丈夫和孩子,決心一個人到瑞士重新開始生活。然而在驅(qū)車前往瑞士的路上,她為了避開一個坐在路上準備撞車自殺的少女,把車開進了一條深溝里。一生與“存在”作戰(zhàn)的阿涅絲,終究還是被“存在”打敗了:因為她低調(diào)的特立獨行,因為她悲慘的意外死去,她反而會被更多的人記住。
在把《不朽》看過了好幾遍之后。我突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貝蒂娜和阿涅絲在世時就能預(yù)見到這樣的結(jié)果,她們還會不會走出這樣一條人生道路呢?
我想她們會。
貝蒂娜會說:被人當成一個小丑記住,總好過被遺忘。
阿涅絲會說:沒關(guān)系,他們終將遺忘。
編輯 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