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1月6日的南京槍擊搶劫案在全國引起即刻反響,這在相當程度上是由案犯的決絕所致。從戲劇人物的角度,這名嫌疑人已經超出了亦正亦邪的灰色地帶,徑直進入反社會的行列,其行徑既有007反角的夸張,又帶著類似納粹的冷酷。
一般來說,搶劫的目的是為了錢。在西方,搶劫和傷人(或殺人)的處罰有天淵之別,純粹搶財物判得很輕,傷人越重,判得也就越重。因此,劫犯會盡量不傷人,而民眾(包括銀行職員)都恪守珍惜生命的原則,盡量不反抗。所謂錢財乃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美國搶銀行的案件非常多,經常鬧出烏龍,比如我在舊金山時發生過一盲人搶了一輛解款車。最近剛聽到的一則新聞更搞笑:一名劫匪走到銀行柜臺,一手拿著紙條,一手拿著手槍,字條上寫著“交出所有現鈔,否則我將怎樣怎樣”的內容,但情急中他把手槍錯當作紙條遞給了出納。
中國的社會治安要比美國好很多,不少人口袋里揣著成千上萬元現金在街頭大搖大擺不會有絲毫憂慮。這讓許多老外目瞪口呆。但隨著社會的開放和人口流動的加大,惡性搶劫案件必然增加,這不能用世風日下來解釋。只有社會形態高度凝固、高度警察化的地方才能杜絕這樣的事件,但反過來想一想,那樣的安全其實建筑在所有人失去相當大自由的基礎上,堪稱削足適履。我不清楚中國對于純粹的搶劫判得多重,估計搶銀行或搶剛從銀行出來的客戶,懲罰不會像美國那樣輕。我在南方某大都市生活時,曾聽說過類似事件,通常劫匪騎著摩托車,一把搶過你的包,飛車而去。由于被劫者沒有防備,等反應過來,劫匪已逃之夭夭。即便被搶時進行反抗,由于搶劫者有備而來,而且他一定挑選過目標(起碼不會搶一個比自己高大一倍的人吧),一般都能得逞。如果反抗者很激烈,或表現出高超武功,劫匪可能會放棄,因為犯不上冒險,反正可以找下一個目標。
在電影里,上來就是致命的一槍,于情于理都非正途,邏輯指向不是錢,而是命。罪犯是否以劫財掩蓋殺人的動機?他和受害者有前嫌嗎?當然,法律上的罪犯甚至可能有道德上的優勢,比如他曾受到不公待遇,遭到迫害等等。但除非他殺的是仇人,在他開槍的一剎那,他便在“詩的正義”的審判中失去陣腳。濫殺無辜是文藝中判斷人物好壞的分水嶺,不光好萊塢,全球所有通俗文藝全都恪守這一鐵律。正面人物可以(有時是必須)有小毛病,如脾氣暴躁、衣冠不整、滿口臟話、目中無人等,但他絕對不能濫殺無辜,包括小動物。
據媒體報道,南京槍擊搶劫案的嫌犯是一個可能當過兵的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喜歡獨來獨往。這些描述倒是非常符合影視慣例。就拿《第一滴血》的蘭博來說,他曾當過特種兵,平時話不多,甚至有點木訥,不會動輒在飯桌上跟人打架,他會大開殺戒,任憑誰都無法阻止。影片開始他遭受的種種不公,無論從戲劇角度還是道德角度,都為他后面的暴力作了鋪墊,博得觀眾同情。假設他一上來就殺了無辜路人,觀眾的同情心就會投給另一方,而巴不得他早點被抓到或被打死。阿爾·帕西諾的《熱天午后》,主角也是社會邊緣人,他打劫銀行的目的,居然是為了給同性戀人做變性手術。這似乎讓人哭笑不得。影片對他的定位既非同情也非譴責,首先,他兇狠的外表下并無實質性的傷人行為;其次,圍觀群眾開始起哄,把他們的非法行為視為對體制的挑戰,我曾把群眾的口號意譯為“造反有理”。在這部現實主義杰作中,這樁案件最后演變成一出鬧劇,主角的搶劫也淪為娛樂至死的犧牲品。
俗話說,盜亦有道。觸犯法律理應受法律制裁,但并不是每一個犯法的人都沖破了同樣的道德紅線,有些甚至是冒死捍衛更高的道德標準。但影視對好人壞人的判斷其實屬于極度簡單化,它注重公眾可見的細節,而無法協調手段與目的之間的內在矛盾。一個性格暴躁的人,或者悶騷的人,在被逼上梁山的過程中,會嚴格遵守“道”嗎?
我們歷史書夸贊農民起義軍,有些殘暴到秦王的地步,而且殘害對象多半是平民百姓。只因他們對統治階級產生威脅,故我們用階級分析論把他們劃到正義一方,其邏輯是反對非正義的就一定是正義的。這種以毒攻毒的理論在革命中屢試不爽,但一旦奪取政權,卻會竭力掩蓋曾經“為了正當目的不擇手段”的行為。這是否說明,文藝遵守的“詩的正義”,其實是普世價值,否則為什么沒有人把自己塑造成信奉馬基雅維利的聰明人呢?因為在影視作品中,手段本身就能顯示一個人或一個群體的道德高下,能超越各地法律的差異。這就是熱血殺手和冷血殺手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