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雋浸淫電影圈多年,用他的話說,做過這行的所有職業。至今雖已55歲,仍精力旺盛,每年總有數部戲掛上他監制的名頭,每月在各大報章雜志發表專欄數十篇,言辭直接,針砭娛樂圈時弊,收獲贊譽也飽受非議。他還一手造就許多人:舒淇轉型靠的是他擺平,《陽光燦爛的日子》
也是他積極協力……“北漂”22年,他說,現在自己幾乎成了一個北京人。
從沒找過工作
我這輩子沒有找過工作,哪怕是窮苦人家出身。我小時候住在木屋區,山上木板搭的房子,一排一排的。上到初二,搬到政府給的廉租屋去,我和父母、奶奶以及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八個人僅僅占據四十平米,我每晚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其實我本來是有床的,但從小喜歡買書,從9歲起我買的書到現在都沒有扔掉,那時候書已經把我睡覺的地方都占滿了。讀完了書,我就把故事講給同學聽,是當之無愧的說故事冠軍,后來學校推薦我去電臺錄音。那時是20世紀60年代,沒有電視,大家都聽錄音機,我一直錄到12歲,變聲了,才不再錄了。
上了初中,學校周三、周六下午都放假。我就去看電影,回家了還會記錄在哪家戲院、跟誰看的,坐幾排幾號,導演是誰主演是誰,看完感覺怎么樣……看多了我就開始寫影評,投到周刊,人家打電話來求教,還以為是大學老師,聽我媽媽說“他上學去了”,想不到我只是個初二的學生。寫了三四篇他們就要我開專欄,同期的還有李碧華。我每個月掙—二百元稿費,一部分交給媽媽,其他自己存著,很小我就不管家里拿錢了。后來我又開始寫樂評,唱片公司給我送唱片,現在家里幾千張黑膠碟都是唱片公司送的。
后來我在浸會大學讀傳理系,本來要讀四年,第三年我就不讀了。我覺得老師都是拍不了戲才來教書的,我要跟你學什么?那之前我給電視臺寫短劇,后來電視臺成立創作組,他們就叫我不要再讀書,來寫劇本,每個月1200元,我就背著書包去電視臺了,后來又有人介紹我寫電影劇本,就此踏入了電影圈。從寫專欄到寫劇本賺錢,是上天賦予我的才能,我從來沒有拿著畢業證書去見工,都是人家來找我,當然大學畢業證書我也沒有。后來我算是有了點名氣,學校說要不來做個記錄,我說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做就是,記錄就算了吧。
80年代初,我給香港所有電影公司都寫過劇本,最常做的就是逃稿。因為我又寫小說又寫專欄,實在沒有時間,但定金都收了,到交稿期就想辦法拖。但我寫得快,《古惑仔》系列沒有一部是有完整劇本的,都是我早上五點起床,寫兩個小時,當天要拍的戲就寫出來了,他們拿去拍,我就接著忙自己的事。
能寫這么快,還是因為生活里有素材。我什么人都認識,戲里的人都能找到原型。拍到第三集,老爸有點擔心,問我是不是已經加入了黑社會,我說放心,他們不會要這么老的會員。
姜文叫我“班長”
90年代以前,香港沒有人想過要回內地拍戲,但我1990年已經來北京了,那時的北京夜晚黑黑的,東三環邊上都是楊樹。籌備了一段時間,第二年我拍了《告別紫禁城》,是《中國最后一個太監》的續集。張之亮拍《太監》的時候,只能把臺灣孔廟充作紫禁城,我則能到勞動人民文化宮拍,走到東交民巷,走到傅儀當年跑出來的地方,每一塊磚都是歷史,那個感覺真是太不一樣了。
1992年我拍《狹路英豪》,公安片。那兩年武俠片爆滿,講的都是黃飛鴻、方世玉……因為拍這樣的片子不需要了解北京在想什么。但我不會拍武打,那就拍公安題材吧。香港電影的特點是什么都敢拍,怪力亂神、男盜女娼,但內地有很多限制。我問過電影局的一些領導,為什么不讓拍鬼片,鬼故事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嗎?領導說,我們國家有十幾億人,九億多在農村,他們比較純良,看完鬼片之后會覺得真的有鬼,會引起驚悚。我的方式是既然來了,就遵守這個地方的游戲規則。
也是那一年,有人說有個片子讓觀眾哭得要死,叫《媽媽再愛我一次》,我去看了。爛片!這種片子我也可以做,也能讓你們哭個痛快!我就想了這樣一個故事:冰天雪地,一個哥哥把弟弟妹妹送走,這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1993年初劉曉慶給我打電話,說自己到了香港,有事必須面談。她向我推薦《陽光燦爛的日子》,希望我給姜文投資。他是好演員,但愿意出錢給他執導處女作也需要勇氣。我找了三個老板,投了100萬美元,曉慶負責劇組日常資金運轉,我負責設備的投入,整天為錢發愁,姜文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班長”。說只有我才能帶頭前進。后來這個片子超支一倍,很多錢都是我墊出來的,我沒當一回事,因為有幸是這么棒的片子的制片人。
我北漂二十年,不是來撈錢的。而是來生活、來交朋結友的。我經常在文章里面警告香港同行:你們到內地拍電影,必須要懂得三個情:第一國情,你要知道什么叫“兩會”、什么叫“十八大”,還要知道公安局和派出所的分別,這些不懂的話你可以直接拍拍屁股走了:第二要了解民情,你永遠都在酒店里吃飯。你不泡餐館,也不去坐大巴、地鐵。不去市場、超市,那你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第三是人情,怎么跟內地人交往?語言方面你必須要自我進步,北京人說的段子你聽不明白,你怎么能融進這個圈子呢?我1991年因為找姜文拍戲,已經認識王朔、馮小剛,他們講的葷段子、順口溜我都懂,我也從來沒停止看書看報看雜志,關注這個世界在發生什么事。到現在我有一半字是用簡體了,說我是北京人也不為過。出租車還是面的的時候我已經教司機怎么走胡同了。你必須要融入這個社會,這也是我在內地一直比較吃得開的原因。
0電影市場的三大問題
浸淫電影圈這么久,我覺得內地電影行業才剛起步。圈子里面有名氣、表面風光的人很多,很多外行人都覺得這個圈子太好了,又能跟明星吃飯、又能捧人、又賺錢,但除了這些,他們對這個行業一無所知……甚至有些人不知道票房還要分賬,入行的門檻很低,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進來,這幾年內地電影業一邊蓬勃發展,一邊進入很激烈的淘汰賽,把很多不靠譜不懂的、沒能力沒才華的、天真的都淘汰出去。
這期間會發生很多事,譬如有人提出來演員片酬太高,為什么?煤老板來找他。有冤大頭為什么不賺?但如果是一個扎實的劇本、認真的導演、負責的劇組來找他,如果他是一個有智慧的演員,為什么不愿意來?我覺得所謂片酬高,是針對那些只顧賺錢不顧前途的演員而言,對真正拍戲的人來說是不適用的。譬如馮小剛永遠不用擔心演員片酬太貴。他如果不給報酬也有的是演員愿意去。就是因為太多不靠譜的人入行,才造成當下市場上這樣的氛圍。
也要說到我們的制度,我們是先審立項再拍,世界上大部分地方是后審的。風險是如果你通不過審查,你前面的投資就都打了水漂,所以你要自己把關。但好在他們的審查有一個統一的標準,譬如香港對三級片的標準,全裸可以,但是不能有動作;如果有動作,必須是半身……種種都有明文規定,如果有過火鏡頭就剪,不會就此禁掉。而內地要先審劇本,審的人往往是老太婆老爺子,你要看他們是不是開明,靠的是運氣;等電影拍出來了,審片的又是另外一些人,他們要拒絕總是有理由的。內地的事情,往往都是沒有不可能也沒有可能的。你說不可能,有可能;你說絕對有可能,也會不可能,這是讓電影人很苦惱的地方。
錢和制度之外,第三個問題就是發行。譬如擴大進口片限額,對內地電影有沒有影響?對馮小剛當然沒有——老外還要怕他,但對中小型片子有影響,這個影響不是因為進口片多好,而是院線排檔期。香港是有院線制度的,邵氏電影只有在邵氏影院才看得到,你在嘉禾是看不到的。但內地任何影院能放任何片,這些片落到院線經理手上,如果有人看就每十五分鐘排一場;沒有人看,就剩下上午檔。那怎么保護中小型片呢?當然院線經理會跟你抱怨說他們也要交房租,說到底還是經濟的問題。
現在合拍片越來也多,香港電影的本土性。可以保存,但不必強求。就如同20世紀30年代,上海人去戲院看京劇就像我們今天去看電影一樣平常,可今天你說要保留京劇文化,它已經過了繁榮的時代,無論如何只能變成一種小眾文化。香港電影人如果要繼續吃這口飯,北上是不能阻擋的趨勢,如果你的世界還是維多利亞港上面那一點點天空,你活不久。
做監制,以德取人
來內地之后我就以監制為主,我知道自己是個不太愿意吃苦的人,不喜歡做導演,但擅長寫劇本,就把自己定位為編劇和監制。做了這些年監制,總有人問我什么樣的片子才能入我的眼,我說拍電影不是數學,一加一一定等于二,但總有一些經驗,電影最重要的還是劇本,你拍什么樣的故事是最先決的條件。但除了故事好,還要看它是不是具有“可拍性”,比如吳宇森可以拍《赤壁》,別人不一定,因為拿不到那么多錢去做。很多人請我做監制。我一看不對就推掉,你得學會說“不”,那樣你做的才能都是好東西。
我在現場絕對給導演尊重。不會說你這里不對那里不對,就是閑聊天,看到問題了就和導演關起門來說話。導演和監制該是夫妻關系,私下有默契。一個好導演不一定能成為一個好監制,監制有“退后一步”的學問,退后一步,才能比較冷靜、客觀、理性地去判斷事情。
跟別人合作我也講究品德,“取人以德”的老話我是信的。好多內地新導演找我,大部分我都是潑冷水。要當一個導演不光是自己有想法,我一般都會說先把完整劇本弄給我看,不是大綱,不是某個精彩場景,我要看到完整劇本子才能看得出來你的畫面、你的對白、你的節奏控制力,才能進一步幫你,光嘴巴說有誠意的人我是不會考慮的。有些導演會跟我說,文雋老師你放心,我打算拿什么什么獎……這樣過分熱情會讓我懷疑的,當然過分冷漠或者說連跟我交往的信心都沒有的人,我也是懷疑的。你要跟我交往,就是恰如其分,該說話的時候說話,該干活的時候干活。我會在相處的過程中評判這個人行還是不行,我的感覺大部分是對的。比如說跟我合作過《倔強的蘿卜》的田蒙導演,是上海文廣集團先把這個劇本給我,請我做監制,我說我要先見導演。他是拍MTV和廣告出身,畫面肯定是沒有問題,我在過程中一直提醒他要把故事說清楚,他還好,挺聽我的,所以《倔強的蘿卜》有不錯的成績。有些導演合作不太好,我就會跟投資方說,讓這個導演回家睡覺,后面的我來處理,可能要補戲或者重剪,因為你找我做監制,我會做一個讓你能在市場上發行的片,這就是我的工作。
現在我早上起床之后要送女兒上學,然后去公司寫稿,有時候下午要開會,偶爾去現場看看監制的戲,還要去接女兒放學回家。兩個女兒還小,我更多時候要分給她們,給她們講故事、陪她們做功課。一年總要監制幾部片子,每個月要寫七十篇專欄,在書店看到什么書,有一兩句喜歡的話就買下來,想看的時候可以找得到。很多演員不看書,但有大成就的人都是保持學習的,美麗并不持久,你要在這個行業長青,總要有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比如舒淇愛讀蕭紅。我以前每天看報童雜志,現在每天上網,汲取很多信息,所以才能寫那么多文章,15分鐘寫500字或者20分鐘800字。因為寫之前我已經想好自己要表達什么了,你如果看我的專欄最重要是最后一段,我想一篇文章總要有一句話讓人覺得是有點味道的。
有人覺得我精力充沛,也有人問我累不累,但我是享受的,如果你喜歡電影喜歡創作,做這些怎么會累呢?沒工作我才覺得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