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承認自己當時是失儀的,在1997年的一個下午。
那天是下午三點,約定了一位律師到電臺節目做訪問,我是主持,為表尊重,特地站到電臺門外恭候。律師非常準時,車子剛到,親自駕車。停妥后,推門而出,朝我走來,老遠已經伸出右手,但我竟然忘了跟他握手,因為我的眼睛死命地盯住他背后的車子,我的魂魄在他的車上而不在他的手上。
他的車是1992年的JaguarXJ12,墨綠色,長版本,看上去依然簇新,依然氣派,依然讓我羨慕得流口水,最吸引我的地方當然是豎立于車頭正前方的那頭作勢欲躍的小小銀豹,在陽光照耀下閃亮發光,盡管只是不動不語的模式,卻似有著威猛無比的生命力,仿佛繃緊身上的每塊肌肉,仿佛在捕噬獵物,我幾乎可以聽見它的咆哮。
“That’s my dream car,I just love”
律師很快發現我的失態,但毫不以此為忤,只是聳肩笑道,“It’s anice cat,isn’t it?”
“Of course.”我笑答,然后跟他熱情地握手。
律師想必明白我的激動心情。跟我一樣,他亦是在港英殖民年代的香港出生,從兒時到老大,從知道什么叫做“汽車”開始,在報紙、雜志、電視、電影里看見的社會名流幾乎不是坐勞斯萊斯便是駕駛Jaguar,甚至香港總督亦是,英國王室亦是,這兩款名車是“貴族”的代名詞,是財富與地位的高尚象征,俗人如我輩,看在眼里,愛在心里,“中毒”殊深,不管是自覺或不自覺皆難以戒除。尤其到了1997年回歸,英獅遠去,唐龍將至,我們對于Jaguar上的那頭招牌銀豹難免暗暗多了幾分莫可言喻的懷舊眷戀。
于是我難免把別人的Jaguar看得怔怔入神,也出神。
Jaguar的英文本義是美洲豹,招牌標記亦是一頭猛豹,內地遂直譯為“捷豹”,前一字取音,后一字采意,音義兼俱,頗得其神。但我是廣東佬,母語是廣東話,故始終覺得港譯的‘積架”更為親切。廣東人慣把很神氣、很牛喚作“招積”,又把權力地位描述“架勢”,兩個形容詞相加揉合,便等于“積架”,既象征這款名車的高檔位階,也保留英文原名的相近音節,反映了非常地道的南方生猛語言創意。
在香港,至少在1997年以前的香港,Jaguar的售價不一定比寶馬或奔馳昂貴,但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它卻多了一種“貴”氣,絕非后者所僅僅代表的“富”所可比擬。你只要有足夠的錢,便可以買一輛甚至十輛寶馬或奔馳。可是通常必須有著某種性格氣質或家世傳統,才會去買一輛積架。譬如說,你可能是律師或醫生。又或成長于一個律師或醫生家庭,手上不僅有閑錢,也有閑情,畢業于香港的基督教小學和中學,再到英國讀完大學或研究院,日常生活講求藝術品位的細致經營,愿意花時間花鈔票在藝術品的鑒賞和流轉之上。而且,你的專業領域和人際網絡都跟老外——尤其是英國人掛鉤甚深,他們開的是積架,你開的亦是積架,英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盛衰滄桑是你們其中一個共同話題。
時移事往矣,今日之捷豹已非昨日之積架,如同今日之特區已非昔日之香港,Jaguar其實已于1998年被賣給美國福特公司,十年后再被轉手給印度塔塔企業,盡管總部仍然設于英國,生產線亦留在英倫,董事會主席卻已由英國貴族變成印度貴族,繁華落盡,國藉變身,車頭上的銀豹已經悄悄更換了兩本護照。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多變的身份正如多變的Jaguar,共度患難,同病相憐,更增添一絲相濡以沫的認同感。
所以自從1997年在美國讀完書,回港工作,我就立志儲錢買一輛積架。此志至今未變,卻一直未敢實行,十五年來,換了三部車子,從寶馬到奔馳,再到保時捷,每回換車都問自己“是不是到買一輛積架的時候了”,但答案都是搖頭,都沒買。
為什么?
我也講不清楚原因。表面理由是擔心這款名車的維修費用特別高昂,因為聽說每一輛積架都有它的獨特“個性”,出了問題,必得送回原廠處理,沒法隨便交給任何一間汽車修理公司。可是我自己隱隱覺得,不是的,這絕非根本理由,或許,至今不敢擁有Jaguar,只因自知“貴”氣不足,我配不上它,它只是一個遙遠的殖民夢幻,且讓它永存心中,遙遙思慕即可即夠。千萬別讓夢想成真,以免破壞舊夢。
所以我看,我是永遠不會擁有那一頭閃亮的捷豹,我的Jaguar,我的最愛,我夢中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