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收到了當時還叫廣播電影電視部發出的一個通知:《關于恢復張元同志導演資格的決定》。
在那以前。我的拍片處境已經非常艱難。因為《東宮西宮》《北京雜種》這幾部電影的影響,廣播電影電視部幾次通知各個影視單位和發行公司,不能與我合作。我過去所拍攝的所有片子也都無法在國內上映,只能通過錄像帶、盜版DVD在國內觀眾中流傳。這時候我面臨著兩個情況,一方面我計劃拍攝一部新片《過年回家》,很多場景都要放在監獄里拍攝,沒有上面的解禁令根本無法完成。另一方面我過去拍了那么多部電影,卻沒有一部能正式的和國內觀眾見面,只能在各個國際電影節漫游,我的內心的確也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痛苦,因為不清楚自己拍的電影究竟給誰看。出于這兩個考慮,我通過很多途徑去找電影局希望能夠解除禁令。電影局當時的局長是我上大學的班主任,原本應該很容易找到,但他成了局長,我又是一個犯過錯誤的人,以前親切的師生關系變得非常隔閡,事情就變得復雜起來。為了恢復導演資格,我不得不將片子交到電影局,交了兩萬塊錢罰款,還寫了檢討書,然后他們研究了一番。最后終于下達了這份通知。這對于我來說當然是一件大事兒,但是細想起來,從來也沒有人任命過我為導演,也不知道是誰剝奪了我這個資格,我是在懵懵懂懂的混沌狀態之中,接受了這個結果。
《過年回家》拍完后,依舊在審查上遇到問題。有一場戲是李冰冰演的警察陪劉琳演的犯人,在家的過程中,發現那塊地已經拆遷了。只留下一個廁所。那場戲是李冰冰要去上廁所,劉琳站在外面等她。實際上這場戲非常重要,因為它呈現的是一個犯人在警察上廁所時所表現出的狀態。戲里李冰冰在廁所里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劉琳說話,因為劉琳是在監獄里呆過17年的犯人,即使沒有警察看著,她也是特別恭恭敬敬地回答。這樣的細節恰恰是能夠豐滿人性的,是影片中最出彩的地方。但是電影局認為一看到廁所,仿佛就能聞到臭味,讓我必須剪掉。我當時根本沒有別的素材可以代替,只好哐當一剪刀直接剪掉了。
到了《看上去很美》,現在大家看到的結局是方槍槍睡在大石頭上,大家尋找方槍槍。我原來的結局其實是方槍槍最后看到一支戴著大紅花游行隊伍,他—下子失禁了。這個失禁和他前面一場戲:被老師罰站,脫不下衣服來,最后當著所有老師和孩子的面失禁是一個呼應的關系。用這樣一個情節作為結尾,就像在電影最后畫一個感嘆號。迫不得已被改掉也是一件挺可惜的事兒。但是吊詭或“悲催”的一點在于,電影里有一個關鍵情節被保留了下來。就是小孩罵老師“操你媽”,當時我心里有一種被“寵幸”的溫暖,因此就想既然你們說要改結尾就改吧。
事實上。如果要用這種審查觀念來限制電影,中國電影肯定會死掉。拿韓國電影舉例,我在1996年去釜山電影節擔任評委,那時韓國剛建立分級制,大量資金涌入電影業。出現了像李滄東、金基德這樣一大批年輕導演。還出現了像《老男孩》《親切的金子》這樣非常殘酷暴力的影片。這些電影對韓國的法制和社會秩序有影響嗎?并沒有。我打過一個比方:看一部電影就像你從桑拿室走到冰水里,是一種“出汗收縮”的個人體驗,自始至終它都是在電影范疇之內的。的確,天底下沒有剪不成的電影,但往往一個精彩的故事,只要你剪掉那么一點點,可能就變了味道。就像一個特別偉岸的男人,哐當剪掉一點,就變成了一個太監。有一次余華在做講座的時候,有人間到中國的地溝油、毒食品用什么辦法可以解決。余華說解決的方式就是讓中國的質檢局像審查電影那樣去審查食品。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用嚴格的方式處理,反倒是在電影這種對人毫無傷害的事兒上大動干戈,我也不明白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歸根結底,中國電影應該分級,因為不分級實際上是在傷害觀眾。有的電影是不適合給孩子看的,我自己的孩子很喜歡看電影,但他在電影院看很多電影都要蒙上眼睛。我甚至見過電影院里有家長勸別的家長能不能把孩子帶出去。讓一個三十歲的成人和一個兒童共同接受一種東西這是不可能的,對于成人來說,各種體驗已經完成,價值觀和對于美丑的評判已經建立,他的視覺感受和心理感受與兒童肯定不一樣。
電影分級制度是文明社會的一個標志,只有等中國真正有了健全的分級制度,中國電影才有可能與國際電影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