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世界盛產能工巧匠,在這個工業社會,菲斯人對手工業的迷戀與堅持實屬罕見。游人紛至沓來,但菲斯沒有開滿酒吧客棧,沒有全民投身旅游業,他們還是做著千百年來的行當,一代傳一代。革之于摩洛哥,就如同瓷器之于中國。不僅僅是一種產品,更是一個國家的代名詞。而摩洛哥最著名的皮革作坊。就在古城菲斯。從撒哈拉沙漠驅車北上,一路風塵仆仆,突然進入_個綠樹濃蔭、流水潺潺的現代都市,這就是菲斯。“非洲雅典”、北非麥加、世界最大的無車古城、現存世界最大的中世紀城市,同時也是摩洛哥第一座皇城、至今的宗教文化中心……建于公元789年的菲斯古城擁有許多頂大帽子,每一頂都分量非常。
菲斯絕不是讓你一見鐘情的地方,穿過鑲滿藍色瓷磚的城門布日盧藍門,一頭扎進百轉千回的小巷里,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你就已經迷路了。抬頭不見天日,只見密密麻麻的店鋪,熙熙攘攘的人流,斑駁的黃墻,尚算平整的石磚路面。“帕通!帕通!”(法語:讓路)還沒反應過來,身后就沖出一頭毛驢,或是扛著一板大餅健步如飛的少年。菲斯古城里有多少條小巷?有人說有5000多條,也有人說9000多條。最寬的,能容兩頭馱著貨物的牲口擦肩而過,最窄處,連一個人都要側身走。在這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地圖,也不需要向導,帶路的是我的鼻子和耳朵。菲斯的最大魅力是環繞在卡拉維因清真寺周圍的店鋪與小巷。是那些延續了千百年的平民煙火氣。
全天然的大染坊
迷宮般的古城空氣本就不通暢,在卡拉維因附近聞到些似臭非臭的怪味,我知道,那就是菲斯皮革作坊的“指路牌”。循著臭味而去,沿階而下,小巷愈發狹窄,路面也變得濕漉漉的,馱著皮革的毛驢和當地人不時從更窄的巷子里冒出來。走到小巷盡頭,眼前豁然出現的景象讓我瞬間猛抽一口氣,又迅速屏住了呼吸——上百個大染缸,鋪天蓋地的皮毛。這里就是菲斯聞名于世的皮革作坊!菲斯的皮革作坊之所以聞名,不僅因為其歷史悠久、工藝上乘,也因為其獨特的加工方式。那一個個一米見方的大染缸,里面裝的可是鴿子糞和牛尿!摩洛哥人相信,鴿子糞和牛尿能有效去除動物毛發,而又不會破壞皮革的紋理質地。因此,在別處遭人討厭的鴿子糞,在菲斯成了寶。
皮革工廠的老伯告訴我,鴿子糞來自全城數百個清真寺,每天有專人收集送來。“如果鴿子不快樂,它的糞便質量也不好。所以我們不會為了得到更多糞便而圈養鴿子,必須讓它們自由快樂地生活。”他語氣中的堅信令我感到,這是一種虔誠的宗教,菲斯皮革的宗教。
“全天然!不用化學原料!”老伯反復強調。不僅去除毛發的材料來自大自然,染料也一樣——紅色來自藏紅花和罌粟花、米色來自石榴、綠色來自薄荷、咖啡色來自指甲花……在中國是昂貴藥材的藏紅花,在菲斯竟然被放在骯臟渾濁的大染缸,太奢侈了。老伯說,這種天然加工方式已經保持了上千年,摩洛哥很多地方的皮革業都已經工業化了,只有菲斯的傳統作坊還在運作。正因為這樣,人們都相信,菲斯的皮具才是全摩洛哥最好的。
成就菲斯皮革業的,是無數無名的染坊工人。他們每天把身體泡在沒至大腿的染缸里,沒有防護工具,頂著烈日埋頭工作。除毛、清洗、染色,皮革的基本處理在這里完成,每張皮要經過數十次浸泡清洗曬干的過程。看著那一個個渾濁的染缸,我很難相信他的“無害說”,即使染料無害,長年累月泡在水缸里、聞著動物糞便的味道,也絕不像是一份健康的工作。
不過,當我皺著眉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進染坊時,我發現,工人們并不需要我的同情心。正是午休時間,他們聚在門口的角落里吃午餐,我既不懂阿拉伯語,也不懂摩洛哥通行的法語。工人們也不懂英語,旁邊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問我是哪國人,我說中國。“China!Jaekie Chan!”一個手里還握著大餅的工人突然大吼,出手如風,擺出個架勢十足的功夫pose,周圍的人們大笑起來。
全民參與皮革業
在染坊周圍,是完整的皮革產業鏈。動物皮毛由毛驢馱到染坊,除毛染色后,就送到染坊周圍的數十個大小皮革作坊中加工。這一區,乍看上去都是民房高墻,不見任何商鋪店面,但在小巷里隨處走走,便有一個個站在小門邊的少年招呼你進去。進門就是一家皮革工廠,樓下做皮具,樓上出售。就連樓上的商鋪也是迷宮一般,樓梯狹窄昏暗,墻上掛滿皮具,上下樓梯左拐右拐豁然開朗,在陽臺便能俯瞰整個染坊。在摩洛哥,拋頭露面在外工作的女性仍屬少數,所以在皮革作坊里也見不到一個女人。描鞋樣、納鞋底、刺繡釘珠、縫紉乃至賣皮具的,都是巧手善言、滿臉堆笑的男人。
若是挑不到合身的衣服鞋子,樓下工廠的師傅能為你度身定做,一天之后便能拿到。看看摩洛哥人的腳,無論是穿西式服飾還是阿拉伯傳統長袍的,無論男女,腳上都是一雙尖頭皮拖鞋,穿皮衣拎皮手袋的也處處可見。染坊工人的報酬根據處理的皮革張數計算,一個熟手工人一天能掙到200~300迪拉姆,相當于人民幣200元左右,在當地算是高薪。
走出染坊,走出皮具廠,城里仍處處可見晾曬著的牛皮,寺廟高墻下,尋常人家門前,及至城外山上。一家人,你制革,我做鞋,他賣鞋,皮革業是菲斯全民參與的事業。而且,菲斯古城能成為摩洛哥第一個聯合國文化遺產。皮革作坊功不可沒。出于保護動物或保護工人健康的理由而高喊抵制皮具,對菲斯人來說。是過于簡單粗暴的邏輯。
老城的屋頂
往卡拉維因方向走,聽到叮叮鐺鐺的敲打聲,就到了菲斯的打鐵區。說是打鐵,其實是以銅器為主。從門把手、鑰匙、茶具、餐具到寺廟屋頂的圓珠,似乎沒有什么是菲斯銅匠打不出來的。阿拉伯人精雕細琢的精神在這里也可見一斑,那一只只門把手的雕花,每一只都不重樣。看打銅鋪最好的地方,在卡拉維因正門外的小廣場。
繼續在卡拉維因周圍游走,我又先后闖進了木匠區和裁縫區。家具、鼓、琴、圍巾、地毯、長袍、鞋子、鍋碗瓢盆……這一片片的手工業區,一間間低矮昏暗墻壁剝落的老房子,制造著摩洛哥人生活中的必需品,也養活了千萬個摩洛哥家庭。至于菲斯蜚聲世界的制陶業,由于對環境污染嚴重,已被遷出城外。
在菲斯古城,我時不時拿它來與耶路撒冷比較。比起耶路撒冷氣勢恢弘的城門、能跑馬車的平整大馬路、大石塊壘起的城墻,菲斯的土墻窄巷的確是黯然失色。而菲斯的魅力,在于這成百上千的與游客共存的手工作坊。阿拉伯世界盛產能工巧匠。在這個工業社會,菲斯人對手工業的迷戀與堅持實屬罕見。游人紛至沓來,但菲斯沒有開滿酒吧客棧,沒有全民投身旅游業,他們還是做著千百年來的行當,一代傳一代。那些為旅游業而活著的古城,已經死去,而菲斯還活著,生機盎然。爬上城中高樓,視線終于得以從綿延窄巷中掙脫出來,飄到遠處的群山與天際。把視線收回來,屋頂上密密麻麻的衛星電視鍋與腳下五顏六色的大染缸,共同構成了菲斯古城的面貌。這個古城,并非完全與現代生活絕緣,只是改變得比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