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庸
當受邀成為西湖·類型文學雙年獎的終評評委時,我首先注意到它的“時間性”。它2011年開始舉辦,首屆“雙年”評獎遴選2010-2011年完結的作品,評選卻跨越2011-2012年。這樣的“時間軸”有什么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中國式造富時代從第一個十年,向第二個十年轉移;國民心態從“全民奮斗1.0時代”(朝外部進取的十年),轉向“身心靈2.0時代(向內轉的十年)”;而類型文學,特別是基于網絡的類型文學,也正在從第一個十年向第二個十年轉移。
當下,類型文學最主要的出版陣地,是在互聯網上;類型文學自身發展和演變的歷程,基本上都是在網絡上完成的?!邦愋汀笔蔷W絡文學從“網絡”向“實體出版”、“大眾文化”傳播軌跡中“那條看得見的拋物線”——從“類型”入手,更容易把握網絡文學與我們的時代、生活和閱讀的接觸點。
我們應該以“網絡”文學,而不是“文學”出版(即以圖書出版或雜志)作為類型文學的落腳點——這樣會導致我們考察類型文學發展和演變的軸心和軌跡的偏移。
我們追溯一種“類型”文學的4+2段論(溯源-精神鼻祖或傳承、萌芽、發展、成熟-跟風系列、沒落、重生),大多數情況都應該基于網絡來進行,其“落地”為圖書或雜志,不過是從互聯網向傳統媒體的身份確認和認同,至于所引發的一系列跟風和跟進出版,不過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類型塑形”。網絡自身已經將這種類型“塑造成形”,只不過,我們基于紙媒的閱讀傳統,使我們下意識仍然需要通過圖書出來為這種類型定義、塑形和界定。
比如說,2006年清穿三座大山(《夢回大清》《步步驚心》《瑤華》——編者注)的出版,使得2007年成為“穿越出版年”。雖然,它造成穿越這種類型文學在圖書出版方面的泡沫化繁榮,并反過來促進網絡上這一類型的細分、分化、升級換代。但是,究其本質來說,這一類型本身的細分、分化,以及升級換代的自我進化,仍然是在互聯網上完成的,而不是通過圖書出版來完成的。比如,穿越文學越來越“低齡化”,并根據這種低齡化的90后甚至是00后少女閱讀等傾向,在瀟湘等網站,從語言、題材、人物和價值觀等進一步發生蛻變。
因此,我們研究和評論類型文學,絕對不能以圖書出版和雜志發表為落腳點,這將使得我們的“聚焦點”發生偏移,不能真正把握住類型演變的軸心和發展的歷程——這是一種軸心的把握不準。我們應該以“網絡”文學,而不是“文學”出版(即以圖書出版或雜志)作為類型文學的落腳點。
但是,我們為什么要從互聯網跨越到實體圖書,甚至到以影視等為代表的大眾文化商業消費領域呢?因為,如果不進行這種“跨越”,我們將無以把握網絡文學以“類型”為拋物線的傳播、影響和接受軌跡。
以《步步驚心》為例。2006年,《步步驚心》實體書的出版,使穿越類類型文學達到了一種巔峰和標桿。從2002-2006年,就是穿越這種類型在網絡上萌芽、形成、成形并臻于成熟,達到了一個相對的網文潮流和閱讀巔峰。但是,這種潮流興于網絡,卻又局囿于網絡。以至于,它再火似乎也只是網絡上的自娛自樂?!恫讲襟@心》卻將這種潮流引向了傳統的實體圖書出版,并直接引爆了持續一兩年的穿越文學泡沫化的商業出版繁榮。
但是,閱讀是一個圈,閱讀穿越這種類型的人,也只是一個圈子,而且這個圈子和互聯網相通相聯,構成了循環經濟式的封閉小眾圈,與隸屬于更廣闊的社會現實生活的“大眾”無關。但這一類型在網絡上仍然在自我演變。2011年《宮:鎖心玉》和《步步驚心》電視劇的播出,使“穿越”終于進入普通大眾的視野。
這是一種文化的娛樂普及,亦是一種大眾的消費狂歡——雖然,這種文化的娛樂普及和大眾的消費狂歡,對于穿越這種類型的發展演變,沒有任何助力,甚至帶來了阻力——比如,管理者要求慎拍穿越劇,網絡文學中要清除穿越低俗文化——但不管如何,一種類型的網絡文學卻從此邁過了大眾文化商業消費的門檻,甚至帶來了新公共話語的交鋒和爭議。這種傳播軌跡,比起網絡文學“類型”自身的演變邏輯,更值得研究。
2006年清穿三座大山的實體圖書出版,穿越這種類型從網絡跨越進傳統出版和閱讀視野,這是第一種“打通”兩者之間壁壘的傳播路徑;2011年前后穿越系列劇陸續播出,這種類型從“文學”跨越進普通大眾的文化消費和商業娛樂視野,這是第二種“打通”兩者之間壁壘的傳播路徑。這比類型文學自身演變更為重要的研究價值和意義在于,它讓我們直面一種全新的“文學生態”甚至是“生存政治”:你談網絡文學類型,如果還局囿于類型和文學自身,那將無法正確描述它真實的處境,以及這種處境所決定的走向。比如,穿越劇播出之后,遇到文化管理者的申斥,從而導致對網站穿越類的整頓。2012年,連網絡小說改編成影視劇,都要“慎拍”或者“不建議”了!
我們該從類型文學自身發展的時間節點,來為它們定位?還是根據其為大眾熟知的角度,來進行定位?尤其值得我們關心的問題是:如何從“類型”自身的角度,選擇類型發展史上那些具有里程碑意義上的作品?是選擇那些在類型文學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傳承”意義的作品,還是那些最有大眾影響力的作品?我們的標準是什么?
比如,官場文學。在這十多年的官場文學類型發展中,從傳統到網絡“類型”,有兩部作品具有“標桿”、“轉折點”或者“承傳”的意義——一部是2000年左右出版的《滄浪之水》;一部是《侯衛東官場筆記》。
《滄浪之水》展現了一個人從“士”到“仕”的轉變:前半部是“士”和“官場”對峙的階段;后半部是兩者融合后成為“仕”的階段。這是一種知識分子或精英意識形態的官場小說,代表了這十年傳統官場小說的典型風格,即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知識分子心態和精英立場。最重要的是,如果跟時代對應,這部作品中有一個心態極具時代標桿的意義:從“士”到“仕”,非不能也,實不愿耳——不是我沒有能力做好官,是我不愿意放低我的身段、理想和情結;因此,從士到仕,會經歷長時間的心理沖突、轉型和蛻變。這是一種傳統閱讀時代的典型心態。而這部作品,宣告了這種心態所植根的一個舊時代行將遠去而尚未遠去,一個新時代即將到來而未全部到來:從2002年起,開始進入了“全民奮斗”、“全民攻略”的時代——做不做官,成為一種交易;做官成為一種技術。士和仕的理想、情結都已經扔掉。
從商業、職場到官場,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包裝自己,吸引買家,想把自己賣一個好價錢。這種國民心態的轉變,對官場小說的影響和改變是很明顯的。在這條時間軸上,《侯衛東官場筆記》遙相呼應,代表著這種從傳統官場小說到新官場小說的類型發展徹底扭轉的“關鍵點”:不是傳統精英立場的仕和士,而是草根奮斗的職場和官場;沒有理想、信仰和情結的掙扎和蛻變,而是一種實用主義和商業消費的技能交換、交易。
《侯衛東官場筆記》就立足于傳統官場小說和新生代官場小說之間的起承轉合之間,從此,網絡上官場小說的寫法,從小單位變成大官場,從仕和士變成了游戲和交易。

《侯衛東官場筆記》,小橋老樹著,鳳凰出版社2010年6月版
文學永遠來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后宮文學同樣基于這些人的生活體驗和閱歷。類型文學只是一種表達的形式和載體,它的內核永遠是人的閱歷與體驗、人性與人際。因此,我們在分析某種網絡文學類型的發展和演變邏輯時,應該基于“人”來進行考察和梳理。
因此,我們在考察后宮文學從網絡向實體出版與大眾文化跨越時,應該認識到,在當時的時間節點上,中國人正在直面加速度增長和全民奮斗潮中的巨大壓力,從而產生了“抗壓”和“減壓”兩種典型的閱讀和消費心態——這直接催生了后宮文學的誕生??梢哉f,女人們在后宮中勾心斗角的體驗和經歷,錄入了80后年輕人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現實生活中真實的人際關系、成長感受和職場心理困境。后宮亦是一種職場。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應該把《后宮:甄環傳》等后宮文學當成一種“職場小說”來閱讀,至少,應該和《杜拉拉升職記》等現實版的女性職場小說對照起來看。這種出身于網絡的“類型文學”,相較同時期的純文學而言,更真實、更貼切、更有力地描述出了當代人尤其是當下女性的處境,她們在這種處境中的感受,以及她們對這種處境和感受的反應和對抗。文學是“人”學——在這個意義上,如果我們局囿于文學本身來看待《后宮:甄環傳》等作品,將會削弱它本身的意義和力度。
從2006年的《后宮:甄環傳》跨越到2010年起點年度女生作品《庶女攻略》,都能看出一種“灰色現實處境”的人生軌跡——拼盡全力,不過是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這種對人真實處境的關照和精神力度的抗爭,在我看來,是這幾年網絡文學在類型化、商業化發展中所形成的難能可貴的“優秀傳統”之一——盡管偏灰色,但是,灰色不正是生活的原色和文學的底色么?
但是,很大程度上,我們對這種類型文學中有價值和有意義的地方視而不見,相反,卻竭力在類型自身演變的軌跡,或者從網絡向實體圖書和大眾文化傳播的跨界過程中,把它扁平化、消解化。比如,《后宮:甄環傳》從影視劇到圖書、網絡小說互動時,所謂“甄環體”作為一種新語體的流行,成為大眾消費的言語狂歡——這進一步消解了它從“類型”向“文學”邁進的價值和意義,相反,讓它從“文化”向“娛樂”解體的消費。這沒有對和錯。但問題是,媒體倒逼文學——當適應了大眾商業消費和文化娛樂,《后宮:甄環傳》續集的創作,已經完全是一種“劇小說”(為影視劇而寫)創作了——這在類型自身的演變和發展上,不是“進化”而是“退化”。這其實是類型文學發展和演變過程中的一種尷尬。
當網絡文學,以類型傳播為拋物線,從“網絡”、“實體出版”和“大眾文化消費”跨越的傳播軌跡,最終會影響到類型文學自身的發展邏輯和演變軌跡——這是不可逆轉的趨勢。我們對此鮮有研究和對策。而且,這種影響和作用,同樣會影響我們對于某些網絡文學作品,在這種類型文學發展邏輯和演變軌跡中地位和作用的評價。
比如,我們如何評價《杜拉拉升職記》?它是否在此種類型文學史上占有里程碑上的位置?單就《杜拉拉升職記》本身而言,它似乎是一個“孤例”——然而,這個“孤例”卻與一個閱讀與出版板塊的強勢崛起相關聯——女性職場小說。
《杜拉拉升職記》在2007年底至2008年初的出現和熱銷,拉開了兩個維度的“類型化”寫作和閱讀。一是,它創造了一種我稱之為“職場階梯”式的類型化故事創作模式——它將外企從基層到中層的“晉級”過程細化成N個階梯,然后,按照這個階梯嚴格界定故事和情節模式;因此,當把故事和情節的血肉抽離,你基本上可以將它視為一本外企晉級指南。二是,它拉開了“女性職場小說”板塊化運動的序幕——這是“她世紀”在類型文學中發力的重要板塊之一,在其后兩年內,職場小說特別是女性職場小說,成為最熱門的創作和出版類型。
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杜拉拉升職記》都應該在所謂“女性職場小說”類型文學發展史上占有一個極其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位置。但是,奇怪的恰恰在這里——“杜拉拉升職記”拉開了女性職場小說出版和閱讀的泡沫化繁榮,卻并未出現能夠與它比肩或者接踵而至的系列“類型化”作品;而且,從“杜拉拉”系列四部曲自身來說,它們之間的創作邏輯,也并沒有一種內在的“類型”結構——從第一部到第四部,除了人物設定,幾乎沒有彼此間的銜接。
然而,這絲毫不妨礙杜拉拉成為暢銷書中的標桿,影視劇的寵兒,大眾文化消費的極佳范本。這似乎向我們暗示,“女性職場”的消費市場的龐大,讓這個類型有著廣闊的錢景和前景:工作成為當下人們現實生活中最重要的版塊,女性在職場上的問題遠超男性……這都從“理論上、現實上和政治上”指明女性職場小說具有極其重要的“類型化”可能。
然而,我們找不到“類型化”的路徑。在這方面,《杜拉拉升職記》對于現實版職場文學“類型化”的貢獻,甚至還不如從《后宮:甄環傳》到《庶女攻略》對于虛擬版職場文學“類型化”的探索。
文學是生活的風向標;這是硬幣的一面。硬幣的另一面是,現實決定了文學的向度:在現實的起點上,文學能夠向前走多遠?想清楚這個問題,或許我們能夠弄清楚:孫二狗的“東北往事風云”和“黑道悲情”為什么會那么火?
它這種火,與當初血紅“流氓系列”以及網絡早期黑道小說的暢銷,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一種是作為“純類型”在網絡上的熱銷,而一種,卻是從一誕生,就卷到了社會現實生活中的畫卷——如果硬要區分,那么,一個是虛構中的“第二人生”,一種卻是基于現實生活中的“第一人生”。這是另外一種現實主義。
這種現實主義,已經不僅僅是基于社會現實生活來創作的定義;而是,社會現實生活,為某一部作品提供一個“引爆大眾心理”的著力點——毫無疑問,“打黑”等社會現實政治語境,為孔二狗系列提供了這樣的“引爆點”。
從一開始,孔二狗的作品,就站立于“非網絡”與“非生活”、“非類型”與“非文學”、“非文化”與“非作品”之間。恰恰是這種中間地帶的接觸點,使它同步跨越這兩種壁壘成為可能。如果說,《步步驚心》《后宮:甄環傳》《杜拉拉升職記》都是借助不同媒介的轉換(從網絡到出版再到影視),完成這三界的跨越(網絡閱讀、傳統閱讀、大眾文化),這是一種歷時性的跨界;孔二狗的黑道系列,卻是從一種共時性的角度,在這三界之間完成了全部的跨越,甚至,并不需要借助媒介的轉換。

《黑道風云二十年》,孔二狗著,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
這是一種很罕見的文化現象,它也成了一個“孤例”——孔二狗的黑道系列自成一種“類型”,它的誕生、暢銷和傳播,都具有不可復制性。但是,如果非要建構一種類型文學演變史,這種“類型化模式”的可復制性,是必須具備的條件之一。因此,隨后催生的所謂黑道或泛黑道新類型小說,其實跟“孔二狗的黑道系列”沒有關系。雖然,在同期或后期產生的各種變體類型小說中,處處可見這種“黑道悲情”的影響,但是,就其類型文學自身的發展邏輯和演變軌跡來看,孔二狗的黑道系列,還不如《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和《橙紅年代》等作品,更容易在這個譜系中得到界定。
我們該如何評選和研究網絡文學?
網絡文學類型作品的評選不能不講導向性。這種導向性有兩個維度:一是具有商業價值,對類型自身的發展邏輯和演變軌跡,具有重要的參照功能和推動作用;一是政治正確,要把握主旋律和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取向。
當下整個主旋律的文藝政治綱領正在發生某種變化:從國家敘述模式到個人敘事模式的變革,帶來文藝作品中對“政治正確”要以“軟實力”來表現的新要求。而這方面的尺度和分寸把握,從《亮劍》到《潛伏》再到《借槍》,都進行了從邊界到內核的勘探;從《中國形象》外宣片,到《舌尖上的中國》,都進行了從內涵到外延的探索。然而,在類型文學領域,我們還沒有相應的理念、體系和操作模式,以至于當穿越、后宮、懸疑等類型從網絡和實體出版走向大眾文化時,必然就面臨著這樣一種“導向性”的質疑!
這其實是類型文學演變邏輯和傳播軌跡中,最重大的危機和契機,是我們亟需解決的第一要務和最根本的問題。否則,如果接連出現從穿越到網絡小說慎拍影視劇的管理措施,整個網絡文學的生態環境,將發生極大的“惡化”。 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類型文學,有很多類型,就有可能被束縛在瓶中,只能作“瓶中之舞”——你的舞蹈再美麗,也不過是在花瓶中而已。
其次,是網絡文學類型研究如何把握三性:當下性,經典性,權威性?
所謂“當下性”,是能夠把握當下的潮流和趨勢——不一定是把握住當下的文本,但應該把握住交叉點、跨界點:網絡文學的類型發展和演變史,以及類型和大眾文化潮流的引爆軌跡。這是一種流行性和鮮活力。
所謂“經典性”,是能夠把握住那些在類型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以及在大眾文化潮流中具有標桿性的價值。
所謂“權威性”,是能夠撈出有分量的作品,能通過自己的原創評論,做到導向性——你能評出那些值得評出的作品,并且能夠給出有價值的評論,不但能夠對類型文學自身的演變,進行有力的推動,也能對大眾文化的潮流進行正確的導向。
這些,都是在進行西湖·類型文學雙年獎終評,以及整個網絡文學評論與研究時要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