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鎮南
一
伴隨著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的時代潮流應運而生的新時期文學,是我國當代文學發展的一個嶄新的階段。新時期文學的爆炸,差可與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爆炸比肩而論。現在回眸凝視,這一段被30多年時間定格的文學史,以它留下的一批如群星璀璨的杰出作家和爭奇競艷的優秀作品,雄辯地為一個偉大的文學時代作證。在這30多年文學史行程中,曾經出現過許多貶抑我國新時期文學的議論,但喧嘩消歇,塵埃落定,新時期文學的實績、價值和影響,漸漸被具歷史眼光和藝術良知的國內外觀察者、研究者所認識、所高看。
想當年,巴金說,“我感到,我們現在的作家作品已超過30年代、40年代”;馮牧說,我國新時期文學所取得的成績,“同世界文學所達到的水平并不存在很大的差距”;王蒙則斷言,“一個文學的黃金時代已經到來”。這些信心滿懷、豪情洋溢的論斷,現在看來,是可以征信于后世、取驗于作品的。最近,因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引發的重新關注、重新閱讀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讀書潮,必將大大提高人們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歷史定位和藝術魅力的認識。
現在,我僅從新時期文學發軔之初出現的一批科技知識分子形象的角度,來作一次回顧。
在我看來,一個稱得上發達和成熟的現代社會,必須造就大批有真才實學和崇高擔當意識的知識分子隊伍。這些知識分子隊伍大致可分為五種類型:人文知識分子、科技知識分子、治國理政知識分子、財經商貿知識分子和生態文明知識分子。其中,前兩種是基本的、具有母基性的,后三種是從前兩種派生、分蘗出來的。這五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從事的都是馬克思所說的“一般勞動”(一般勞動是一切科學工作、一切發現、一切發明。這種勞動部分地以今人的協作為條件,部分地又以對前人勞動的利用為條件)。而與大多數普通勞動者所從事的“共同勞動”相區別(共同勞動以個人之間的直接協作為前提)(《資本論》第3卷,《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P120)。這些知識分子所從事的“一般勞動”,即把橫向平展的知識的浸潤性與縱向承繼的知識的創新性相結合,從而形成科學發展的正能量,推動社會和歷史的前進。
在新時期文學肇始之前,科技知識分子的形象很少出現在當代作家的視野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對要求知識分子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改造思想的偏狹的理解,對文藝工農兵方向的片面的強調,還有在國際封鎖條件下對決定國家命運的高科技事業的保密要求等,使科技知識分子的形象難以出現在作家筆端。
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浪潮、思想解放運動,沖破了描寫和反映科技知識分子生活和事業的禁區;科學春天的到來,呼喚著嶄新的知識分子形象出現。早在1960年代就以塑造人文知識分子常書鴻形象的《祁連山下》而驚艷文壇的詩人徐遲,那時率先寫出了一時洛陽紙貴、名重天下的報告文學名篇《哥德巴赫猜想》,把陳景潤這匹在世界頂級數論高原上寂寞馳騁的天馬,引入人間。這篇大時代的大文章所塑造的陳景潤形象,不僅激發了驅動科技創新的力量,也極大地提升了中國新時期文學的境界和品質,使它從一開始就攀上了與偉大的民族復興事業相配稱的精神高地。緊接著,徐遲又以驚人的速度寫出了《地質之光》《在湍流的渦旋中》《生命之樹常綠》等作品,分別刻畫了地質科學家李四光、物理學家周培源、植物學家蔡希陶的感人形象,真可謂“詩人善畫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徐遲以詩心詩筆寫出的這一個個散發著感性的詩意光輝的科技知識分子形象,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國家形象的藝術寫照。

《哥德巴赫猜想》,徐遲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
作家黃宗英的《大雁情》《桔》《小木屋》,以注入深情、感同身受的筆墨,最先描寫了秦官屬、曾勉、徐鳳翔等尚處于郁郁不得申其志的境遇中的林業科技工作者、自然生態守護者的形象。他們的現實命運,即是蟄居在六平方米書庫的昔日陳景潤的不同形態的翻版。為他們科研工作條件的改善呼吁,也就是對妨礙科技知識分子成才遂志的習慣勢力和僵化體制的有力沖擊。在這個意義上,黃宗英的這些報告文學作品是更具現實的戰斗性的。
作家陳祖芬的《祖國高于一切》,是報告文學中剪裁有致、筆調清暢、語言明快而富有詩感的短篇,活脫脫地寫出了內燃機專家王運豐高尚的仁人志士的形象。她的筆尖似有一束藝術的追光,不僅照亮了王運豐以專業報國的輾轉而艱難的命運中的幾個節點,而且照透了他如水晶般瑩潔、堅強的愛國之心。老作家黃鋼的《亞洲大陸的新崛起》,與徐遲的《地質之光》同題異趣,把李四光的事業放到中國新崛起的歷史大背景中,以真確的事實、洗練的細節和深沉的思想,刻畫了這個科學泰斗在行進時具有的宏大的氣魄和時代的節奏。這是在一個科技知識分子身上探索性地開掘出來的推動中國新崛起的巨大正能量。這種正能量現在已從地下熱海的諸多泉眼里噴流出來,和盤托出了中國崛起之謎中最有現代意味諸多謎底的一個。不管怎樣,作家的筆已觸及時代本質的一個側面,他是盡了時代的報告的天職的。
如果說報告文學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個重鎮,那么,中篇小說的興起和極一時之盛,則是顯示新時期文學的實績、聲勢及深度的另一個重鎮。當時勃然興起的中篇小說中,有不少各種各樣的知識分子形象,如張賢亮的《綠化樹》中的章永璘,溫小鈺、汪浙成的《土壤》中的辛啟明,魯彥周的《天云山傳奇》中的羅群,王蒙的《雜色》中的曹千里與《蝴蝶》中的張思遠,宗璞的《弦上的夢》中的慕容樂珺和《三生石》中的梅菩提等。這些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都是放在一個較長的歷史跨度中去刻畫的,他們都懷著一顆忠誠的報國之心,卻在極左路線的陰影下飽受磨難,最終又在忍耐和堅持中等來了命運的轉折。這些知識分子形象的時代典型意義是深刻而又鮮明的,但其中卻鮮有科技知識分子形象,只有作家諶容的《人到中年》刻畫了一個人到中年、遭際坎坷、忠于職守、矢志不移的眼科醫生陸文婷的形象,以纖筆觸及她擔荷人類苦難、救世濟民的仁心和靈魂,差可歸入科技知識分子一類。這個陸文婷的文學形象,是當時大量中篇小說里知識分子群像中最具有典型意義的。由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人到中年》風靡一時,催人淚下,使生活中成千上萬的中年知識分子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人到中年》,諶容著,林賢治、肖建國主編,花城出版社2009年8月版,12.00元。
(最近我讀莫言的早期作品《爆炸》,其中有個細節寫到那個快人快語、在村衛生所當婦產科醫生的姑姑,一見“我”就說:“你把我寫進電影里沒有?我比陸文婷不差,接了一千多個孩子,人到中年,你姑父還在寧夏,調不回來。……”我看到此不禁啞然失笑。這也算是陸文婷形象典型意義之大、社會波動幅度之廣的一個小小注腳吧。)
二
在當時的中篇小說之林里,還有沒有寫得比較豐滿、生動、有典型意義的科技知識分子形象呢?當然是有的。這次應約談談新時期文學之初出現的科技知識分子形象,我找出了當年寫的一些讀作品的筆記片段,其中有對兩部中篇小說——朱春雨的《沙海的綠蔭》和中杰英的《在地震的廢墟上》的簡評,不妨續接在這篇回眸之作的最后,算是拾遺吧。重讀這些寫于30多年前的文字,字里行間還能感覺到自己剛開始寫文藝評論時的熱情、較真和華麗的文風,因而不免有些臉紅。不過,熱情也好,較真也好,綺麗也罷,都是拜當時時代潮流之所賜,筆墨是難脫時代的印痕的。
朱春雨的《沙海的綠蔭》,是一部較早出現的描寫科技工作者生活的中篇小說。作品反映的是一個很特殊、甚至很富神秘感的領域:核導彈基地的生活和斗爭;但是它展開的故事和人物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充滿著人間情味的。在18號甲的“三枝花兒”——沈巧、歐陽美怡和黃金桃的不同命運中,在唐天虛和顧雨時的對峙中,在事業和愛情的沖突中,作者以瑰麗宏闊的筆墨,織入了時代的風雨、社會的變遷和人生的哲理。而那幽深的峽谷、冷落的駝鈴、凄寂的孤煙、浩瀚的沙海及壯麗的日出,映襯著戰士的豪情,使小說流動著一種浪漫主義的神采。處于這一切中心的,是沈巧的動人形象。這個穿著軍裝的中年女科學家,形貌平常,作者沒有用任何華彩來打扮她,卻成功地展示了她生命的太陽的全部光芒。盡管她在內心深處愛著唐天虛,但在學術見解上堅定地、坦率地護衛著自己的獨立性。在學問貶值、空話膨脹的日子里,她的學術成果竟被顧雨時之流利用來作為打擊唐天虛的借口,這使她深感痛苦。但是,對科學真理的無私的態度,終于使她頂住顧雨時的壓力,保護了唐天虛進行的研究試驗。當她發現自己苦苦追求的系數的準確值的底數,恰恰就在唐天虛發現了但無法從理論上說明的那一條閃現在巨幅熒光屏幕上的直線里時,便無私地獻出了自己的計算公式,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像一滴水匯入江河一樣,匯入唐天虛的研究試驗中。沈巧對待科學真理的這種無私精神,像沙漠上的旭日一樣,蕩滌著顧雨時之流攪起的鄙俗的迷霧,吐射著輝煌的光華。在沈巧這個人物身上,作家概括了我國現代科技工作者探求科學真理的無私無畏的精神。正是這種對科學真理的坦誠追求和尊重,引導他們穿越那動亂的年月里彌漫的迷霧,在難以想象的復雜、困難條件下,為中華民族的富強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足以和《沙海的綠蔭》中的沈巧相媲美的,是中杰英《在地震的廢墟上》所精心塑造的韋凡——一個抗震工程學家,又一個科學真理的熱烈追求者。中杰英以他特有的雄勁、簡練而犀利的語言,把韋凡的形象勾勒得異常鮮明。這個形象有如刀劈斧削出來的奇峰,拔地而起,給人的靈魂以一種強烈的沖擊力量。這種力量和勻細嚴整的工筆畫的人物的魅力是不同的。韋凡這個形象,是普羅米修斯型的人類命運的探索者,是擁抱人類利益的獻身者。這個形象的強大生命力,正在于他海涵地負的思想力量。韋凡從小是在貧窮和勞苦的磨礪下成長的,對工程抗震的數學模型這一科學真理的追求,滲透著他對人類命運的偉大的悲憫心。韋凡是在和科學研究中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積習斗爭中,表現出他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在他粗獷的性格中,跳動著純厚正直的科技工作者的良心。
通過對上述兩部中篇小說的簡短巡禮,我得到以下啟示:
第一,要充分地估量創造我國現代科技工作者的藝術形象的社會現實意義和文學意義。具體的藝術形象的價值,當然不是由它反映的生活領域和描寫的人物職業決定的,但是,不能因此完全否認題材的選擇對文學整體格局的重要意義。現代科技工作者的形象在文學中一出現,就引起讀者和評論界的強烈反響,這正說明此類形象的創造適當其時。馬克思認為,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但在十年動亂中,科學被貶斥,這造成了我們民族的空前災難。某一個生活領域、某一類人在文學中得到反映的深度和廣度,往往反映著生活發展和文學發展的動向。現在,科技工作者在整個社會的經濟和文化發展中的地位日益提高,他們應該在現實主義文學中占有自己的席位。高爾基十分強調“科學和文學之間的某種聯合,某種內在聯系的必要性”,而且“特別強調同40歲以下的科學家們的聯系”,認為這種科學家是“現實所創造出來的一種新型的人”,號召文學去表現他們。他的這些意見,對于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文學現狀,仍葆有新鮮的意義。我國的科技工作者,特別是中年科技工作者,的確是飽受生活磨練的一代才俊。20世紀50年代高昂的時代精神和健康的社會發展,十年動亂中的挫折和屈辱,新時期開始后改革開放的復興局面,都在他們的心靈中留下投影,刻下印痕。他們對社會、人生巨大變遷的感受是豐富而深刻的,對事業的潛心追求也到了收獲期。這些人的曲折的歷程、艱難的奮斗和卓越的貢獻,正是文學的極好素材。沈巧、韋凡及其同事們的形象,恰恰是一組中年科技工作者的群像,這并不是偶然的。這是現實生活通過作家發出的不容忽視的信息。這些文學形象算是做了一個先行,其繼起者將是郁郁乎盛哉,是可以期待的。
第二,認真地研究現代科技工作者形象的創造,必須解決的一些特殊的藝術問題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首先,應把科技工作者當作社會人,在社會沖突中揭示其內心世界。高爾基認為:“不要把科學和技術寫成儲藏著現成的發現和發明的倉庫,而應當把它們寫成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克服物質和傳統的抵抗的斗爭場所。”能否做到這一點,往往決定著這類作品藝術上成就的高低。我國的社會生活為現代科技工作者的形象提供了廣闊的活動舞臺,他們所經歷的斗爭的豐富、生動、深刻,都是罕見的。這就為作家們進行高度的藝術概括提供了素材基礎和潛在的可能性。《沙海的綠蔭》在描寫社會斗爭的廣度和深度上,應該說是提供了某些成功的經驗的。而《在地震的廢墟上》則在展示科技工作者的時代風貌和崇高思想方面更具優長之處。其次,還有一個怎樣寫出科技工作者的特殊但又豐滿的個性問題。科技工作者由于長期工作的訓練,思維都是條理化的,極富理性;又由于專注于事業,一般都比較內向、孤僻,甚至表現出不合群和冷漠。這就需要作家仔細分析這類人性格的外觀與內層復雜的對立統一,掌握好描寫的分寸。愛因斯坦強調一個人對人類利益的責任感和個人對于社會的依賴性時,曾指出:“要是沒有能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的有創造能力的個人,社會的向上發展就不可想象,正像要是沒有供給養料的社會土壤,人的個性的發展也是不可想象的一樣。”(《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P39)更有意思的是,愛因斯坦還剖析了自己的性格。他說:“我對社會正義和社會責任的強烈感覺,同我顯然的對別人和社會直接接觸的淡漠,兩者總是形成古怪的對照。我實在是一個‘孤獨的旅客’,……我總是感覺到和社會有一定距離并且需要保持孤獨。”(《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第43頁。)這樣一種對人類整體的親近感與身處人群中的孤獨感的矛盾,在改革開放時代的科技工作者身上,也許不會像愛因斯坦所尖銳感覺到的那樣“與年俱增”,但不可能完全消失卻是可以斷言的。而這種矛盾表現在每一個具體的“這一個”文學形象上,又是千殊萬異的。這也充分顯示出寫出科技工作者的可以被理解、被接受的獨特個性的困難。
馬克思指出:“科學絕不是一種自私自利的享樂。有幸能夠致力干科學研究的人,首先應該拿自己的學識為人類服務。”而文學,誠如魯迅所說,是交流人類思想感情的最平正的工具。讓我們的文學和科學更緊密地攜起手來前進吧,為了祖國的未來,為了人類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