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南京 210097]
作 者:劉 會,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
所謂“復調”,本是音樂術語,是與“主調音樂”相區分的另一音樂類型。“主調音樂”是指在多聲部的音樂作品中,只有一個聲部作為主旋律,獨立于其他聲部,而其他聲部只作為陪襯對主旋律起到協助強化作用。而在“復調音樂”中,存在著多個平行、獨立的聲部,“在橫的關系上,各聲部的節奏、力度、強度、高潮、終止、起訖以及旋律線的起伏等,不盡相同而且各自有其獨立性;在縱的關系上,各聲部又彼此形成良好的和聲關系”①。比如巴赫的《布蘭登堡協奏曲》,我們會發現多個聲部猶如數個頑皮的精靈,彼此追逐、纏繞,時而相互應和,和諧一體,時而又各行其道,獨自成調,多個聲部在交織和和聲中構成一種張力,并且隨著旋律的推進越發飽滿,“復調音樂”的魔力盡顯。
“復調音樂”奇妙手法吸引了巴赫金的注意,他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在結構上同樣具有“復調”特征。在對陀氏小說進行特征描述時,巴赫金這樣說道:“各種獨立而互不混合的聲音與意識紛呈,由許多各有充分價值的聲音(聲部)組成真正的復調。”②隨后,巴赫金進一步解釋“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的性格和命運在同屬于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按照作者的統一意識一一展開,而恰恰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及其各自的世界結合為某種事件的統一體,但又互不融合”③。在此基礎上,巴赫金提出了自己的小說詩學理論:“復調理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中,巴赫金對“復調理論”作了系統闡述。總體概括起來,這一理論的脈絡大致為:主體意識獨立的主人公——“思想形象”作為小說實質上的主人公——主人公與作者、與其他主人公的“對話”關系——“多聲部”即復調世界的建立。
為了系統闡釋復調理論,在對“復調小說”進行特征概括時,巴赫金又指出歐洲文學史上的另一種小說類型:“獨白小說”。這兩種小說類型代表了人類藝術史上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思維。
巴赫金認為,在“復調小說”誕生之前,歐洲小說基本上走的是獨白主義路線,秉承著真理一元論的哲學理解,“一切重要的和有價值的東西都集中在一個中心即承載者周圍”④。在獨白作品里,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表現為:作者是全知全能的,其思想是觀照世界的終極原則,是主人公思想立場的表現基礎,而主人公是封閉的,其思維被嚴格限定在作者的意識視域范圍內;主人公話語只是用于情節和形象塑造功能,并不能與作者處于平等對話關系;作者對主人公所作的評價是終極的、完成的評價,“它不推測也不考慮主人公自己方面對此評價可能會有什么回答”⑤。巴赫金認為托爾斯泰的小說就是這類小說的典型代表。
而在復調小說里,作者對主人公采取的是“認真實現的、貫徹到底的對話立場,它肯定主人公的獨立性、內部自由、未完成性和不可決定性。主人公對于作者既不是‘他’也不是‘我’,而是有充分價值的‘你’,即另一個他人的有充分權利的‘我’(‘你自己’)”⑥。依據巴赫金的觀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主人公并未成為封閉在作者的意識里的客體,而是超出作者的意志范圍,作為一種“他人意識”存在,用強大有力的主體意識話語說明自己。
為了闡釋清楚陀氏小說的復調性,巴赫金進一步對陀氏小說的主人公形象進行挖掘。他指出,陀氏的主人公并不是通常意義的人物形象,而是“作為一種特殊的看待世界和看待自己的觀點,是作為一個人思考和評價自己和周圍現實的一種立場”⑦。“他主要是在思索,他的整個生命凝聚成為認識自己和認識世界的一種純粹的認識功能。”⑧所以,巴赫金認為,陀氏小說之所以形成復調形式,主要因為他的主人公們都是一些真正的“思想者”,對生活有著強烈而深刻的思考,靈魂都因有“偉大的而無法解決的思想問題”而飽受折磨。在這里,對世界的思考與個性生活,最隱秘的感受與思想得到了完整的藝術融合。人物在現實生活里的一切情感、行動都受到他的世界觀(思想)支配。正因為“思想”成為了人物個性的內核,陀氏的主人公才因而作為獨立“他者”的存在,與作者構成了一種全新的關系:表現在敘述中,作者從不對主人公進行主觀的情感判斷和評價,而是賦予他的主人公以平等權利參與小說世界里的一切本質對話,而作者本人則“極力這樣去理解和表達每個見解:使完整的人及其聲音能在其中表達出自身”⑨。因此,小說文本得以呈現出“多聲部”平行、交織的特征。所以,巴赫金認為陀氏為自己發現了一種新的藝術立場,并由此創造了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即復調小說。
巴赫金認為,陀氏復調小說的創造體現了一種特殊的美學思維,即復調藝術思維。20世紀60年代解構主義思潮在西方興起,解構了傳統邏各斯中心代表的一元論秩序;事實上,我們不難發現,巴赫金提出復調藝術思維則早已露出了“解構”的先聲。復調藝術思維突破了獨白藝術的一元中心思維,消解了文本世界中全知全能、一元支配的獨白意志,強調主人公與作者之間平等的主體間性關系,即平等、獨立的對話關系。這對舊有的“被各種獨白藝術觀念所培育并被深深浸透的美學思維”構成了很大的沖擊和挑戰,使獨白型藝術思維意識到自身的“幼稚”,是對“獨白”藝術觀念的解構,使思維著的人類意識,和它存在于其中的對話氛圍首次正式進入人類的藝術視域。從根本上說,這是人類在藝術思維發展史上邁出的巨大的一步。
復調這一新形式的藝術視覺,不僅“能夠擴展藝術視域的地平線”,而且還是一種世界觀的流露,使我們從另一種角度看待人與生活,即活生生的現實世界,即巴赫金所謂“能夠看到并揭示人及其生活的一些新方面”。那么,我們感興趣的是:這是哪些新的方面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創作道路的終點曾經這樣說道:“人們稱我是心理學家;這是不對的,我只是在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也就是說,我描寫的是人的靈魂的整個深處。”⑩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出,陀氏所關注和表現的是人的靈魂深處正在發生的精神風暴,是尋找“人身上的人”,而不是通俗意義上的心理描寫。巴赫金認為,陀氏對人類思維的對話本質,對思想的對話本質有著極其深刻的理解。“他在每一種聲音里都善于聽到兩種正在爭論的聲音”,“他能領悟到每一種現象所包含著的雙重思想和多重思想內涵。”?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憑借著這天才的稟賦,聽出時代的對話,聽出了這場對話中存在的各種聲音及相互作用。所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里,能夠同時被理解、能夠共存的事物才是本質的,才可以化為永恒。
在此世界觀的基礎上,陀氏的復調小說向我們呈現了一個多主體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作者與主人公,主人公與其他主人公在平等“對話”的過程中構成了存在的主體間性的關系。
亞里士多德早就指出,“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的對待;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意思是說,在揭示世界的真實方面,藝術比歷史更具有普遍性和真實性。小說,作為復雜的、意義紛繁的世界的藝術化呈現,與現實生活有著相似的時空結構,卻是對現實存在的結構更為真實地揭示。巴赫金所謂復調小說“能夠看到并揭示人及其生活的一些新方面”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長期以來,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統治了人類的認識中心。它是以自我主體為中心的哲學獨白主義思維,強調的是主體對客體對象的征服,在藝術創作里派生為獨白藝術觀。獨白思維對真理的一元論理解,無法接受意識的多樣性,但是隨著人類思維水平的發展,對精神意識了解的深入,在精神價值領域,人類的思想意識發生了一場大爆炸:多元化價值觀消解了一元論的中心地位;各種邊緣性的意識開始生長、強大,彼此之間逐漸勢均力敵,構成一個無中心,也是多中心的價值世界。在價值的爭辯中,人類開始注意到“他人”的力量,開始意識到了“相對性”的存在,在這樣一個局面中,人們開始意識到世界的“對話”本質。在“對話”狀態中,人與自然、與世界、與他人回歸到本真性的共在關系。
復調思維揭示的正是思維著的人類意識的對話本質,思想的對話本質,在對話關系中顯示出人與人之間本質關系乃是主體間的關系,是一種平等的“共在”關系。“復調思維”作為一種藝術思維,不僅解構了獨白藝術觀念的傳統地位,還在美學的意義上揭示出了世界存在的“復調”本質,這正是巴赫金復調理論最具美學價值的地方。
① 楊春時、簡勝宇:巴赫金:復調小說的主體間性世界,《東南學術》2011年第2期,第177頁。
②④⑤⑥⑦⑧⑨⑩? 米哈伊爾·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劉虎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6月版,第3頁,第88頁,第79頁,第68頁,第52頁,第56頁,第101頁,第68頁,第33頁。
③ M·巴赫金:《巴赫金文論選》,佟景韓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 亞里士多德:《詩學》,羅念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