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林[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成都 610068]
作 者:楊林,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美學。
作為中國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時代之一,魏晉時代的不同凡響在于:在傳統中國強大的文人修辭傳統中,這一混亂不堪的時代被追認為人之覺醒的自由樣板,擅長以口舌發泄內心不滿的文人當仁不讓地被塑造為思想解放的急先鋒。而我們對此稍作考察,即會發現這樣的事實:大批文人并未貢獻出真正的思想利器,而只留下了一堆瘋癲的囈語和痰跡。《世說新語》正是一代文人的言行書寫與選編,當之無愧地成為傳統中國文人進行意淫練習的教科書,也是他們追求永恒超越的不朽“圣經”。有了如上所述的接受基礎,對于《世說新語》的傳統解讀,自然多從審美人格出發,并對此發出無盡的艷羨和贊美。①但我們稍微轉化一下視角,便會發現身體這一物質性存在是《世說新語》的真正主角之一。可惜的是,在以往的多數論述中,它們只是承擔某種精神敘事的沉默的肉堆,而其自身所呈現出的無盡意味,卻極少獲得足夠的關注。
一
帶有強烈“魅”色彩的色情,是身體所具有的最基本的功能之一。從一般意義上講,由色情而引發的情欲具有明確的指向性,這是它與作為本能之性欲的基本不同。在傳統語境中,由色情所引發的情欲之劍多指向異性,也就是說,只有在異性的視界中,身體之色情意義才能得以充分凸顯。而如果我們從中西性文化史的角度進行考察,便會發現另外的情況也并不少見,即身體在同性者的視域中同樣可能呈現出色情的光澤。更為離奇的是,在歷史中的某些個體身上,他們將自身的身體作為其情欲指涉的對象,并因此而達到了如癡如醉、無暇他顧的程度。對“自戀”一詞的詞源學考察,便是此一問題的最佳例證。而我們在這里所要解讀的,只是身體在平常語境中的色情功能,如《世說新語·任誕八》所記“: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②這是一則被人經常引用的材料,論者多將其作為文人風度的典型事例進行論證,大肆鼓吹魏晉文人的高渺情懷。這當然與其話語策略有關,顯而易見的是,這則材料指涉出身體的色情功能,阮公之所以常與“鄰家婦”飲酒,并醉而眠其側,關鍵之處在于其“有美色”。此處的費解在于,阮公的此種行為,是否如多數論者所言,僅僅是一樁審美行為?表面上看,阮公所為,的確是一種純粹的審美行為,重要的標志在于其并沒有實質性的行動,似乎也看不出有任何“不良”動機。但我要指明的是,由身體之色情功能而引發的情欲,同樣不一定導致直接的性行為“,性遐想”(崔健語)正是其典型狀態。此分析并不能斷定阮公之所為具有色情意味,還需要引入另外的角度。實際上,我們從歷史這一維度進行考察,便會發現,“窮途而哭”的阮籍身處政治黑暗的魏晉時代,其思想不可能獲得任何現實的指向性,精神的自囚不言自明。而我們繼續對其進行考察,便會發現,這種精神的自囚更進一步內化為其行動本身,成為一種身體的自我囚禁,佯狂是其基本的行為策略。從這一角度出發,我們便會發現,正是其佯醉這一行為,掩蓋了其行為的色情意味。正如前面所論及的,男性的身體同樣具有色情的內在意蘊。與其他朝代略微不同的是,男性身體的色情意味在魏晉時代得到了公開的表達,因此甚至有論者不無夸張地將“男色”視為“魏晉時代的標簽”③。男性身體的昂貴待遇,在《世說新語》中有這樣的記載: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世說新語·容止七》)⑤
二
有論者指出,在魏晉時代,“士人崇尚玄學,追求超脫世俗,講求精神至上的理想主義和審美的唯美主義傾向。”⑥此一論斷,在某種程度上頗有道理。⑦在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中,人的身體本身,在魏晉時代也被作為重要的審美觀照的對象予以論述:
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世說新語·容止二》)⑧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恒捉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世說新語·容止十九》)⑨
身體作為審美觀照的對象,在《世說新語》中得到了突出的強調。宗白華曾有論及,魏晉時代是一個哲學味很濃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里,人的身體本身在被作為審美觀照對象的同時,也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內涵。而身體的精神化,無疑將身體審美推向一個新的高度,主要表現在人物品藻中對“神”的格外強調上,比如:
時人目王右軍“飄若游云,矯若驚龍”。(《世說新語·容止三十》)⑩
見山巨源,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世說新語·賞譽三十》)?
必須指明的是,當身體成為某種精神象征的時候,恰恰意味著身體自身的被消解。也就是說,那種肉身性的、與我們的感官世界直接相連的直觀性存在,它不再以其自身的原初面貌昭示于人,轉而成為承擔某種精神敘事的虛構性存在,這自然是對身體自身的巨大漠視。身體逃離自身的詭異性,其最令人驚駭之處,在于其可能導致一種潛在的致命傷,即精神敘事本身的徹底虛構化,使整個文化呈現出一種巨大的幻象化——這正是魏晉時代文化的致命傷。
三
身體與政治之間的微妙互動,是一個饒有興味的話題。中國文化的詭異之處,在于其具有一套極為可疑的說辭,“互文性”書寫是多數傳統中國文人的基本策略。在魏晉時代,政治生活中有一個令人吃驚的規定,即通過對人身體的審美性審視,從而確定某個人是否具備成為一名官僚的基本條件。《世說新語·德行》中寫到的陳蕃、李元禮等人,因其頗為不俗的外貌,被認為是有德行的人,而判斷的依據是“認為外貌是與內在的德行相關的”?。此類邏輯在傳統中國文化的各個方面均有非凡的影響,在此不做過多討論。
在《世說新語》中間,記錄了兩則身體外交的案例,下面逐一試做分析:
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王明君姿容甚麗,志不茍求,工遂毀為其狀。后匈奴來和,求美女來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于是遂行。(《世說新語·賢媛二》)?
在一種極不成熟的政治文化中,身體(個體形貌)成為進行外交活動中的重要一環,這本并非罕見事例。即使如此,魏武將極度缺乏自信的表現,也從中透露出魏晉時代身體曾被張揚到了怎樣的程度。《世說新語·賢媛二》所載事件,在中國是一個流傳久遠的故事,人們對其頗為熟悉。在這個故事中間,身體與政治(核心是權力)的關系得到了基本的描述,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專制統治之下,個體的身體是沒有任何尊嚴的,它隨時都處于被政治劫持的命運之中。而這一基本的思路,在中國被持久地保存了下來。
① 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A].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8-226.
②④⑤⑧⑨⑩??? 余嘉錫.世說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3:731,614,610,608,611,623,422,607,666.
③ 邱紅波.男色——魏晉時代的標簽[J].文史天地,2008(2):44-46.
⑥ 鐘仕倫.魏晉南北朝時期美育思想述略[A].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7(10):127.
⑦ 必須要明確的是,魏晉時代的士人崇尚玄學,絕非自覺地“追求超脫世俗”,而是迫不得已之舉。進一步要說明的是,魏晉文人的所謂“自由”,也只是終極意義上的“積極自由”,而他們作為社會成員所應具有的“消極自由”,則根本未得到任何保證。
? 韓軍,李桂娥.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A].邯鄲學院學報,2007(1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