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 勤[五邑大學文學院中文系, 廣東 江門 529020]
以1941年創作詩集《十四行集》為標志,馮至的創作出現了第二個高潮。《十四行集》表明,馮至的思想,正在發生明顯的變化,視野更加開闊,認識更加深刻,更加關注國家、民族、人民的命運和人類、宇宙的發展。1942年冬到1943年春天,他又寫出了中篇歷史小說《伍子胥》,《伍子胥》是馮至的成熟之作。《十四行集》中所關注的是瞬間體驗中對個體存在的無法把握。“什么是實在?/我們從遠方把什么帶來?/從面前又把什么帶走?”(第十五首《看這一隊隊的馱馬》)“實在”是生命的恒久與真實,馮至對此頗為疑惑與焦慮。在一年后的《伍子胥》中,馮至由對生命瞬間的關注,轉向由瞬間構成的生命整體,一個過程,一段美麗的弧。“體驗便是構成這段美麗的弧的一個個支點,因而便有著積極而崇高的生命意義。”①馮至將自己對人生所有的詩意感受都盡可能地貫注到陷入千種糾結、萬般纏繞中的伍子胥這個形象身上。
小說《伍子胥》是馮至詩化生命觀的很好體現。在一種沉思的氛圍與狀態中,去體味和感悟被習俗所掩蓋的平凡的人和事背后的普遍意義與生存的本質。在馮至看來,生命是有限個體從生到死的體驗的總合,我們不僅要用情感感受,而且要用理性去思索、追問人生的意義,這樣,生命才得以拓展與真正地實現。這是詩人的一種獨到的用藝術把握人生的“體驗生命觀”。伍子胥的生命體驗就在他一路上許多“意外的遭逢”。無論是與楚狂夫婦、申包胥,還是與漁夫、溧水女子,甚至無名的山水……每一次的遇合,都是生命與生命的相互碰撞與激發。體驗不僅給伍子胥新鮮的感受與意義的啟蒙,而且不斷地伴隨并拓展著他的生命,終于使他走向了自覺與成熟,達到了過程與終極兩者的完美交融。伍子胥要戰勝的,并不是仇人,卻正是他自己。他必須不斷地“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承擔他的人生抉擇所規定了他的那一份命運。
伍子胥的故事天然地提供了一個“體驗”的廣大背景,一個試練他能否“勇敢地面向生存”的家族變故;他的“出亡”正可以被化作一個“單獨的個人起始練習生活”的開始,他在道路上的種種遇合都可能成為對“愛”與“死”的認識或啟蒙。在這樣的理解下,“出亡”自然不再是消極的、從外部強入的壓迫,而是一個從“身內”長出來的“命運”——伍子胥要“把它吸收,化為己有”。這就牽連到《城父》的另一重創變;伍尚的死不再止于一個復仇的動因,它甚至消泯了“死”的意味,作為“命運”的一部分進入伍子胥的體內,使兩人合而為一,共同踏上“求生”的旅程。于是本來一個殘酷、血腥的起點,變得清新而充滿希望:這是一個積極而堅毅的開始,一篇對以后八章的序言。
伍子胥選擇勇敢、頑強地存在于天地是他對人生苦難的擁抱和抗爭。死是苦難人生的一種解脫,生則是一種更為積極的升華和超越,面對無盡的災難大無畏地挺胸向前,這才是真正的生存態度。他的決定較之哥哥的死亡未必是最佳的,在選擇生的同時也就選擇了一條艱辛的、不可測的道路。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著伍子胥,他不管這些,他上路了。
戰爭攪亂了人們正常日子的節奏,在戰爭狀態下的非常人生時期更能喚起人對人生、命運、個體等的思考。戰爭使人直面生死,面對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易讓人產生生命的脆弱感和人生的孤獨虛幻感。蛻變是一切生命的必然過程,但也是生命的自我選擇。生命的每一次蛻變,都可使生命獲得新生。人的一生的使命,就是完成自我的一次次突變。在《十四行集》的第十三首《歌德》中詩人寫道:“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馮至在青年時期除了深受歌德、海涅、雪萊等人的影響之外,更多地受到過德國浪漫主義詩人中風格各異的諾瓦利斯、里爾克等人的影響。“《十四行集》中第四首《給秋心》中對黑夜與死亡的贊頌,從黑夜與死亡中尋找詩意的藝術構思,和對剎那間內心感覺的描繪,使人油然想起德國浪漫派詩風,而與諾瓦利斯尤為接近。”②馮至與諾瓦利斯同樣在詩中擺脫了夜與死亡所產生的恐懼感,賦予夜與死亡以超脫一般意義上的感受。但不同的是,馮至是表現人在死亡剎那間所呈現的令人難以忘懷的意象和旁觀者哲理化的深思,而諾瓦利斯則是在死亡與黑夜中尋求一種病態而神秘的感官刺激的逸樂,是把死亡作為自我陶醉的“新婚之夜”來贊頌的。
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的仇,這些仇恨是從那里得來的,我還要向那里拋去,在這里我只覺得空虛,我的仇恨沒有地方發泄,……?
但愿麋鹿雉雞能夠消融了你的仇恨。
仇恨只能在得來的地方消融。 ——《林澤》
楚狂自得其樂的生活是對亂世一種消極的逃遁,他不愿沾惹世俗的煙塵,只求能平靜無擾地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他的生活看似清高、優雅,但于伍子胥的心中看來:“他還是愛惜他自己艱苦的命運”。悠閑與艱辛、順境和磨難,伍子胥更珍惜的是后者對其生命品格的打磨和升華。苦難對于庸才而言是無盡的深淵,于探索者而言則是其鑄造人生輝煌的砝碼。經歷一次風暴的洗禮,粗糙一點嬌柔的肌膚,豐厚一些單薄的靈魂,愈受折磨愈加反抗,愈加反抗愈有意義,生命的品格在命運無數次的坎坷打擊前愈顯高貴與圣潔。伍子胥就是這樣一個虔誠的追求者,人生的種種磨難與他不是無意義的摧殘、折磨,相反它們聚成一筆豐厚的財富滋養著他不甘平庸的靈魂。他堅韌地跋涉在孤獨的人生路上,始終堅持自己的信仰:與其被動地拋入這個黑暗的世界,不如積極地去抗擊這個是非顛倒的世界和爭取自己存在的意義。
從最初狹隘的復仇逐步升華到對自我存在的思考,太子建的渺小、孱弱的靈魂映照出了伍子胥生命偉力的光輝。從城父到鄭國的一路的熱情漸漸冷卻,理性的力量驅動著他冷靜的思忖此后的旅途。伍子胥對太子建的期望的落空,于他而言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舊我的消亡、新我的誕生。他選擇屬于自己的道路,并為自己的抉擇勇于承擔責任。于此,他開始思索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他走出門時,面前展開一片山水。這里,他昨天走過時,一切都好象沒有見過,如今眼前的云霧忽然撥開了,沒有一草一木不明顯地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子胥逡巡在水濱,覺得在這樣明朗的宇宙中,無法安排他的身體。 ——《洧濱》
“馮至是杰出的抒情詩人,由于藝術的慣性,他寫起歷史小說來也像寫詩一樣。”③《伍子胥》最為引人的是它的詩一樣美的語言,富有詩的意境和情韻,和合乎情理的大膽虛構。小說里的每一章節,都寫得如詩如畫。作者將自己的全部心緒傾注在伍子胥這個人物身上,用詩的語言為緯、豐富離奇的想象為經,中間貫以作者的哲理抒情交錯穿插,很難看到情節的連續演進,情節化為主人公出亡途中片段的、靜態的時刻,而非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來推動故事的發展。于傳統說來可能這篇小說并非符合嚴格意義上的小說,然而也正是它含蓄蘊藉、雋永清新,詩性的注入從而別具一格,讓人耳目一新,從而獲得更多的審美感受。伍子胥的出亡在馮至筆下少了幾分緊張、恐怖,多了幾許浪漫、溫馨。馮至以詩人的心靈來敘寫這個歷史故事,使之富有詩的韻致,這在“江上”、“溧水”、“吳市”這幾章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此三章中意境的營造、意象的選擇、凝練的語言充分體現了馮至詩歌美學追求:“使音樂的變為雕刻的,流動的變為結晶的。”④
子胥無言,漁夫無語,岸上的談話聲也漸漸遠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的寧靜……
兩個人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一個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鄉。他看那漁夫搖櫓的姿態,他享受到一些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柔情。
——《江上》
漁夫是一個閑云野鶴般的人物,他在山水間生長、存在,自由地過著一種“物我兩忘”的生活。命運的潮起潮落于他而言只是如那江上的浪濤、星辰日月般自然,在為命運驅使不能停留的子胥眼中漁夫儼然成了一個與“山水”無分的人物。在靜謐的境界中人物間沒有過多的言語交流,彼此間卻能深味各自存在的意義。如植物般地存在于天地之間,是子胥的夢想,也是作者的理想。
渡過了一川充滿夢幻色彩的江水,子胥終于踏上了吳國的土地,迎接他的是那純潔無瑕、天真單純的“浣紗少女”。溧水旁的少女在他沒有到來之前,她的世界是混沌、模糊的,子胥的出現“映在那個水邊浣衣的女子的眼里,像一棵細長的樹在陽光里閃爍著”。這里與浣紗少女的相遇是子胥生命中最美的時刻,他“立在水邊,望著這浣衣的女子,仿佛忽然有所感觸”,子胥剛強的生命中同樣渴望有似水柔情。他也是個年輕的生命,在本該盡情享受正常人的情感生活之時,他卻不得不辛勞奔走、浪跡天涯。與浣衣女的相逢,使他心底儲藏已久的柔情得以釋放:
——水流得有多么柔和。
——這人一定走過長的路程,多么疲倦。
——這里的楊柳還沒有衰老。
——這人的頭發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里漂浮著,被這雙手洗得多么清潔。
——這人滿身都是灰塵,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沒有洗滌呢。
——我這一身真齷齪啊。
——洗衣是我的習慣。
——穿著這身沉重的臟衣服是我的命運。
——我也愿意給他洗一洗呢。
——簞 里的米飯真香呀。
——這人一定很餓了。
——《溧水》
他與浣衣女水邊的這場“無聲勝有聲”的心靈交流,是兩顆真誠、善良的心靈間互相關切的問候和朦朧的愛慕。他們“一個人在洗衣,一個人佇立在水邊,誰也不知道誰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他們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的彼此感到了”,心靈感應就在心靈碰撞的剎那間產生了。作者在此用富有詩意的語言和抒情的筆調營造了一個浪漫、溫馨的場景。馮至用詩人之筆去書寫了一個富有母性的可愛少女,使她具有了雕塑之美,極富古希臘莊嚴、崇高、肅穆的美學原則:“在原野的中央,一個女性的身體像是從草綠里生長出來的一般,聚精會神地捧著一缽雪白的米飯,跪在一個生疏的男子面前。……這畫圖一轉瞬就消逝了,——它卻永久留在人類的原野里,成為人類史上重要的一章。”
經歷了重重磨折,告別了“江上”的漁夫和“溧水”旁的浣衣女,伍子胥終于到達了出亡之旅的目的地——“吳市”。“吳市”中的子胥“披著頭發,面貌黧黑,赤裸著腳,高高的身體立在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他的出場引起了吳國人的關注。作者在此章中用音樂讓子胥的生命達到了沸點,在那變幻莫測、魔力無窮的簫聲中孕育著子胥的萬言千語和他所經歷的滄桑。馮至引領著讀者在音樂的天國里自由地翱翔:
這聲音在聽者的耳中時而呈現出一條日夜不息的江水……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圍八九百里的湖澤,這比吳市之南的廣大的震澤要豐富得多……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
但簫聲一轉,仿佛有平靜的明月懸在天空,銀光照映著一條江水穿過平疇,一個白發的漁夫在船上打漿……忽然又是百鳥齊鳴,大家醒過來,簫聲里有一個早晨,這時一個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開,它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領悟了許多事物。……
——《吳市》
簫聲本是聽覺的,馮至再次化用詩的語言,運用通感的手法將這不可觸摸的呈現為可視的畫面。“吳市”的簫聲繚繞于耳,留駐心田,讀者的閱讀于此也達到了一個審美的高潮。樂曲的回環反復、悠揚靈動讓人的心境恬靜、和諧,同時在樂曲中復現了子胥逃亡的全程。這正是馮至創作美學追求的完美體現,是他敘寫伍子胥戲劇化“弧形人生”的落幕和詩意人生的再次出發。
《伍子胥》的哲思在它的多棱的、詩意的敘述中充分體現,整部作品始終讓人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從而也增添了文本的藝術張力和讀者深入文本的難度。這是一部富有創造性同時具有挑戰性的杰作,馮至的詩人化寫作和他哲理化的抒情成就了《伍子胥》的非凡吸引力,激發著讀者一次次潛入文本底部探詢那奧妙無窮的意義闡釋和審美感受。
① 馮金紅:《體驗的藝術——論馮至四十年代創作》,《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3).
② 曾小逸主編:《走向世界文學:中國現代作家與外國文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47頁。
③ 汪毅夫、姚春樹:《中國現代歷史小說的初步考察》,《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4(3).
④ 馮至:《里爾克》,1936年11月作,見《馮至選集》第二卷,四川文藝出版社198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