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鏡貪看背后山

/ 河北_韓 羽

作 者： 韓羽，著名畫家、雜文家，出版有《韓羽畫集》《中國漫畫書系——韓羽卷》《韓羽雜文自選集》《韓羽小品》等。

《隨園詩話》全書之后附《批本〈隨園詩話〉批語》，類《紅樓夢》之“脂批”，兩相比照，茶余飯后，頗可開胃醒脾。

《隨園詩話》：“將軍（明瑞）三區娶媛，皆見逐于姑，有放翁之恨。最后娶都統常公季女，伉儷甚篤。征緬時，夫人送行詩，有‘但愿同凋并蒂蓮’之句。公果死節，而夫人亦自縊。”

《批本〈隨園詩話〉批語》（簡作《批語》，下同）：“無恥淫婦，余所深知。”

《隨園詩話》：“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見《虜氛日惡口號一首付諸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后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批語》：“補山奔走和珅、福康安兩家之門，遂至富貴。”

《隨園詩話》：“余《哭鄂制府虛亭死節》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告之。’余雖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后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

《批語》：“傅文忠本不識字，何由知詩？子才《詩話》中之與鄂文端、傅文忠論交，皆借以嚇騙江浙酸丁寒士，以自重聲氣耳。”（借鐘馗嚇鬼或則有之，即如劉羅鍋也無奈他何）

《隨園詩話》：“興化鄭板橋作宰山東，與余從未識面，有誤傳余死者，板橋大哭，以足蹋地。余聞而感焉。后廿年，與余相見于盧雅雨席間。板橋言：‘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人。’余故贈詩云：‘聞死誤拋千點淚，論才不覺九州寬。’”（大有煮酒論英雄之概，“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批語》：“畢太夫人（畢秋帆督撫之母）詩既不佳，事無可記，選之何為？所以鄭板橋、趙松雪斥袁子才為斯文走狗，作記罵之，不謬也。”

《隨園詩話》：“滿洲詩人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在已鈔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幾不可當”一語趣極，袁夫子照樣錄之，尤趣極）

《批語》：“法時帆系蒙古人，非滿洲人。其人詩學甚佳，而人品卻不佳。鐵冶亭輯八旗人詩為《熙朝雅頌集》，使時帆董其事。其前半部，全是白山詩選，后半部則竟當做買賣做。凡我旗中人有勢力者，其子孫為其祖父要求，或為改作，或為代作，皆得入選。竟有目不識丁，以及小兒女子，莫不濫廁其間。”

《隨園詩話》：“杭州太守李曉園先生，政聲卓越，而于文翰之事，謙讓不遑。其友姚秋槎誦其《詠裙帶魚》云：‘瀟湘六幅已成塵，尺練誰教棄水濱。試較瘦肥量帶孔，蛟宮應有細腰人。’”

《批語》：“李曉園名亨特，即李翰之子，與余為至戚。字且不多識，何有于詩？此亦由賄囑而來者。”

《隨園詩話》：“班史稱河間獻王云：‘夫惟大雅，卓爾不群。’蓋盛稱賢王之難得也。本朝文運昌明，天潢之裔，皆說禮敦詩。今又接到豫親王世子思元主人詩文四冊，殷殷請益。其好學虛懷之意，尤可敬也。”

《批語》：“思元主人名裕興，為人忠厚，不免童騃氣。愛習拳勇，酒量極宏，其與客飲，輒夜以繼日，醉后往往咬人，尤為奇絕。”

《隨園詩話》：“吾鄉方伯張松園（朝縉）先生受知于福敬齋公相，畢秋帆制府，而氣局恢弘，槃槃大才，亦與兩賢相似。口不談詩，而興到偶作，迥不猶人。”

《批語》：“松園是如皋人，子才以為同鄉，可笑。張短而多髯，綽號‘張三毛’，專為達官置辦姬妾，和珅妾蕊香，即張托劉二禿所進。葉姬（張松園之愛妾）曾送至福康安家。福康安云：‘色并不佳，我誤聽人言矣。’”

摘抄數則，嘗其一臠。張爾田跋《批本隨園詩話》，謂“此書所載，一語一言，偶爾涉筆，而上自天潢，下至士夫，庸瑣無恥，宛然如繪，雖負盛名者不免，可以觀見乾隆一朝風會。批者本罪孥，亦其中之一流。（見《批語》：“余記十一歲時，家君方任江寧藩司。一日，隨業師黃望庭先生往隱仙庵，吃桂花栗子。道士善弈，先生與對局，弈竟，同到隨園。子才出迎，款待甚周。時年六十余，康健如少壯，面麻而長，微須已半白，身高五尺余。園中窗嵌玻璃，皆紫藍各色。肴饌精雅，吃面四碗而散。乾隆辛亥，余年二十歲，以三等侍衛乞假省家君于閩督任，再過隨園。子才時在蘇州。比到蘇州相見，子才已七十六歲。向余索詩，答以不會作詩，深為惋惜。令伊女弟子做點心兩盤，醬蔥蒸鴨一盤，蟶干爛肉一盤為贈。余饋以四十金而別。比嘉慶己卯，三過隨園，則荒為茶肆矣。”）耳濡目染，故能言之鑿鑿，雖尖薄之筆，有傷忠厚，要未始非實錄也。”

陳寅恪言：“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柳如是別傳》）《批本》之“要未始非實錄也”，不亦“今典，即當時之事實”？雖“尖薄之筆，有傷忠厚”，卻“言之鑿鑿”。如白頭宮女說天寶年間事。憶及即語，語便態出，亦自有致。《隨園詩話》譬之盛饌，《批本》則健胃消食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