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劉 蕾
作 者: 劉蕾,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講師。
村上春樹曾說道:“我朋友并不多——就學院的兩個。一個是我現在的妻子。另一個也是個女孩。我的朋友只有女孩。”(〔美〕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馮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頁)這是他對自己青年時期社交狀態的一種描述,我們顯然無法窺知在那之后的歲月,村上究竟又結交了多少位朋友,其中男女比例如何。但以我們對這位氣質上天生散發著淡淡疏離氣息的作家的了解來看,這是個享受孤獨遠甚于熱鬧的人,這是個恣意于虛構世界遠勝于現實世界的人,在他筆下活躍著的“朋友”毫無疑問比現實中的來得多,也來得精彩。透過他三十多年的創作,我們有幸結識了一批經他妙筆勾勒出的“朋友”。就個人所好來講,我尤為中意那些“女性友人”,原因無他:一是對村上那句“我的朋友只有女孩”的某種呼應;二是從這些不同時期的女性身上,我覺察到了一種成長感,這種成長感來自于村上所塑造的這些女性在形象、意識以及角色地位上的轉變,可以說她們由模糊走向了清晰。
初識村上筆下的女性友人,應該是從《且聽風吟》中那個倒在杰氏酒吧衛生間里的“四指女孩”開始的。自此,村上為我們呈現了一眾特征鮮明的女性友人:借我一張“沙灘男孩”唱片的女孩(《且聽風吟》);穿著胸口印有“208”、 “209”序號的完全褪色的海軍藍運動衫的雙胞胎女孩(《1973年的彈子球》);擁有完美得足以使人著魔的一對耳朵的應召女郎(《尋羊冒險記》),后來我們得知她叫喜喜(《舞!舞!舞!》);在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偶遇的并非十分漂亮的百分之百女孩(《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這些女孩有些共同特質:首先,她們都很年輕,無論如何不超過三十歲(對一個出版第一本小說時就已經年屆三十歲的作家而言,毫無疑問,這些女性都可算得上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其次,這些女孩的身上都有某種經村上故意夸張后的符號性特質,這些符號的妙處就在于既令你我印象深刻,卻又在認識上產生了模糊的距離;第三,符號化了的女孩們,似乎都關乎記憶中青春的某一環節,她們的出現與其說是一個實體,不如說是為了強化“逝去青春”存在感的一封印記。這些具有符號意味的女性形象,基本都出現于村上的早期小說中,她們是屬于記憶的,而非現實。
要說屬于現實的女性形象,那就非《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綠子莫屬了,她們身上的符號意味逐漸褪去,而在認識上模糊的距離感也得以拉近。在這個關于青春、愛情和死亡的故事中,她們一個抑郁,一個燦爛;一個離去,一個存在。表面上這種二元對立局面我們最容易抉擇,但世界并非僅僅二元對立,往往還存在著灰色地帶,也許后者就是我們探尋出口的方向所在。《挪威的森林》中,渡邊君在最后對自己發出了拷問:“我現在在哪里?”他在“哪里也不是的場所的正中央,不斷地呼喚著綠子”。這種拷問、這種呼喚,同樣也屬于逝去的直子和存在的綠子。這一時期的女性形象塑造,還包括《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中讓初君久久難忘的島本,《奇鳥行狀錄》中的久美子、加納克里他、笠原MAY,《斯普特尼克戀人》中消失了的堇……她們的身上也表現出了一些共性:首先,符號化的意味逐漸褪去,人物更為有血有肉,我們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她們的痛楚與缺失;其次,作為受損害的一方,她們切實地知道自己身處困境或險境,在反抗“惡”時她們盡可能地努力掙扎,卻備感無力與迷惘;最后,如果說村上筆下的早期女性形象是關乎青春記憶的,那么,這一時期主要是折射現實,在頑兇的社會中,女性身上承載著更多“惡”的壓迫。
新千年后,村上筆下的女性更為具象化,可以說這是他歷經多年不懈的拷問與探索后寄予了希望的女性形象。其中,尤以《天黑以后》中的淺井瑪麗、《1Q84》中的青豆雅美和亞由美為典型。與之前的女性一樣,她們也身處險境且受到了損害,不同之處在于面對如黑夜一般沉重的“惡”,她們斗爭且不妥協,為了尋找到出口,她們不惜深入到黑暗的最深處,縱使直面“惡”的猙獰,縱使付出生命的代價,縱使未來危機四伏,她們都愿“堅持留在只有一個月亮的世界里”。
所謂“他者性”,是指那些沒有或喪失了自我意識、處在他人和環境的支配下、完全處于客體地位、失去了主體人格的被異化了的人。(〔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頁)在村上早期的女性形象身上,我們還是能覺察出“他者性”氣息的,這斷然不是男權至上心態在作祟,我更愿意理解為這是一種善意的“他者性”表現。
這些符號化了的女性,是村上心中最為柔軟并予以呵護的那一部分,是記憶中超脫于物質的那一部分,她們的主體人格沒有被異化,而是得到一種升華。借用《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內瑪少女》中的一句話,這些女孩們都是活在“物質與記憶被形而上學的深淵分割開來的時代的”。正因為如此,她們的外形并不清晰,我們只記得某些特征,美得摧枯拉朽的耳朵、只吃蔬菜色拉甚至只有一個代號,但是,這些形而上學的女孩們,在記憶中卻不會老去。不管是“一九六三年的伊帕內瑪少女”,還是“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內瑪少女”,她們永遠是村上或者你我心中那最溫柔的一片漣漪。她們雖模糊,卻清晰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她們是我們內心最深處的大門的鑰匙,其美好就在于觸及了充滿復雜性的“人的本質”。
作為一個主張擊碎體制與強權的作家,如果不能使其筆下的女性形象獲得應有的地位和尊重,那么作家的責任意識就無從談起。因而在隨后的創作中,村上有意識地抽離了女性人物身上的“他者性”因素,在創作中給予女性應受到的尊重與關注,著重凸顯女性作為獨立個體的“自主性”。
還記得《挪威的森林》中那個直子嗎?其實,早在《1973年的彈子球》中她已經出現過了。在那個沉醉于青春感傷的時期,直子還只是帶有村上善意的“他者性”印記的一個女孩,作為小說主人公的“我”久久沉迷于她那“不可思議的笑”。而在《挪威的森林》中,作為獨立的個體,直子經歷了愛人的喪失、性愛的障礙、精神的錯亂,最終她選擇自毀作為人生的結局。面對直子所承受的“喪失的絕望與生命的傷口”,村上在作品中沒有對其指手畫腳,而是順應直子的生活環境,尊重人物的自主意識,成就了她合理的結局。盡管對于這種結局,村上本人也心存迷茫,然而對于直子的抉擇,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尊重與接受。村上曾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對他的創作手法解釋道:“對我而言,自發性是最重要的。”(〔美〕杰·魯賓:《傾聽村上春樹》,馮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頁)而彰顯筆下女性形象的“自主性”,無疑就是一種重視“自發性”的創作。
與女性意識的彰顯由“他者性”到“自主性”的過渡相呼應,村上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在作品中的地位也悄然發生著變化。
那些具有符號意味的女孩們在作品中總是充滿疏離感,對世界,她們是“超然”的。女孩們總是出現得極為突兀,要么赫然倒地于衛生間內,要么睜眼醒來時就已睡在兩側……就像我們無意于探究她們從何而來一樣,對于她們的離去,我們也從不執著。對于主人公而言,她們是守候者,是陪伴者;對于主人公的生活,她們從不主動干預。正如前文所提及的,這些女性屬于記憶而非現實。人物身上的這種“超然”性,恰恰是村上本人對世界超然態度的一種折射。
隨著村上本人對日本文化反思的深入,他筆下女性的自主性意識也不斷被喚醒,她們對社會的介入程度也逐漸加深。《奇鳥行狀錄》中的妻子久美子擁有良好的家世背景、體面的工作、穩定的家庭,表面看來,這一切似乎完美得值得稱羨,然而,在一次一如往常的毫無征兆的上班之后,她就在丈夫岡田亨的世界中暫時消失了。在之后的事態發展中,岡田亨逐漸得知,妻子受到了以其兄長綿谷升為代表的“惡”的玷污,她被奪去自由、悶在黑房間里。盡管處在黑暗的中心,但妻子卻對岡田亨的救贖深信不疑,也正因此她才得以在“沒有出口的陰冷的黑暗中好歹保持著一縷微弱的希望之火”。盡管久美子將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他人的救贖上,但在作品的最后,我們看到了她主動作為的決心:她將去醫院殺死哥哥綿谷升并接受懲罰。在這一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個體在受損害后由隱忍到主動作為的過程,毫無疑問這是對社會的一種明確的介入。
在《1Q84》中,女性的這種介入更為深入,也具有更廣泛的社會意義。青年學者楊炳菁認為:“在基于文明而建立起來的人類歷史上,弒父、娶母以及兄妹、姐弟之間的交媾都是一種禁忌。”(楊炳菁:《后現代語境中的村上春樹》,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頁)可以這樣理解,禁忌存在的意義,在于確立文明社會中縱向(父母與子女之間)和橫向(兄弟姐妹之間)的倫理關系。因此,在《1Q84》中,青豆雅美果斷了結了“與自己女兒交媾的”領袖,這是對人類文明社會縱向倫理關系的一種捍衛;女警亞由美因曾受到來自兄長的性侵,于是她便瘋狂地與社會中無血緣關系又合眼緣的、性之所致的無數男性發生關系,在看似凌亂的性追求背后,恰恰是對人類橫向倫理原則的堅定捍衛與追求。她們兩者對社會的介入,責任意識更為明確。正如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學演講中旗幟鮮明地表示的:“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強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縱覽村上三十年的文學創作,我們能夠真切地意識到,他筆下的女性在形象塑造、意識彰顯、角色地位等方面都發生著顯著的變化,她們由模糊走向了清晰。然而這些轉變也折射出社會現實由偶顯溫情走向了冷酷沉重。在隨筆《白子小姐和黑子小姐去了哪里》中,村上說:“我不是說過去好、現在不好。世道沒那么單純。我只是覺得(黑子、白子小姐那樣的符號式人物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某個地方的確好像有那樣的溫情。”在他看來,那時的人們是有幻想的,有幻想則意味著人們在精神上是有余裕的。而當他筆下的女性形象越發清晰,女性的自主意識和社會責任感越發強烈時,我們也更為透徹地看清了女性形象所反抗的現實是何等暴力、頑兇。如今,幻想消失了,冷酷的社會將其整個吞入了腹中,幻想本身則徹底淪為商品。讓我們能夠釋放青春情懷的歲月一去不復返,社會的沉重感已迫不及待地接踵而來。那些村上筆下“掙扎著清晰起來、成長起來的女性們”,不得不繼續思索著這一永恒的主題:“我在哪里?出口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