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任華三首“奇詩”

⊙關(guān)龍艷［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哈爾濱 150080］

任華，兩《唐書》無傳，其生年、卒年及享年均無考。《全唐詩》小傳云：

任華，李、杜同時人。初為桂州刺史參佐，嘗與賈京尹、杜中丞、嚴(yán)大夫箋，多所致責(zé)。又與庾中丞書云：“華本野人，常思漁釣，尋當(dāng)杖策，歸乎舊山，非有機(jī)心，致斯扣擊。”其亦狂狷之流歟。

《全唐詩》存其詩三首：《寄李白》《寄杜拾遺》《懷素上人草書歌》。三詩分別表達(dá)了他對李白、杜甫和懷素的極度推崇。其中前兩首最早見于唐末韋莊《又玄集》卷上；后一首見于北宋李 等《文苑英華》卷三三七，又見于南宋陳思《書苑菁華》卷十七，而最早提及此詩的是晚唐貫休《觀懷素草書歌》：“伊昔張渭任華葉季良，數(shù)子贈歌豈虛飾。”

任華能夠引起后世關(guān)注的正是這三首詩。從詩題便可看出，其僅傳的三首詩獨獨關(guān)涉李白、杜甫二位大詩人和著名的草書大師懷素，三位人物正是被后世公認(rèn)的唐代仙圣級的文藝大家。需要指出的是，當(dāng)李白、懷素在世時，詩名、書名已經(jīng)得到公認(rèn)；而杜甫的詩名，是他死后，到了中唐，才與李白并稱的。因此，中唐以后人并稱李杜、懷素，并不稀奇，正如唐末詩人裴說《懷素臺歌（一作題懷素臺）》一詩便將李杜與懷素一并提出①；奇的是任華與李杜同時，已經(jīng)高度評價李、杜了，已經(jīng)識得后世光耀千古的三星，這需要怎樣敏銳的眼光和卓越的藝術(shù)見識？

更奇特的是任華對三星的稱道絕非“外行看熱鬧”，而是“內(nèi)行看門道”；也不是泛泛的客套吹捧，而是在以雜言詩的形式品詩論書，為他們?nèi)俗鱾鳌脑娭锌梢娙稳A對三人的人生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情況都很熟悉，評論他們作品的時候都能夠做到“知人論世”。例如，說李白其人是“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測；數(shù)十年為客，未嘗一日低顏色”，評李白的詩是“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振擺超騰，既俊且逸”；說杜甫其人是“英才特達(dá)”，把杜甫的為人耿直和遭遇比作汲黯、潘安，稱贊他的詩風(fēng)“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清人余成教稱其“將李杜學(xué)力性情一一寫得逼肖，如讀兩公本傳，令人心目俱豁”（《石園詩話》卷一）。在《懷素上人草書歌》中任華說懷素是“負(fù)癲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贊其書法是比二王還要狂逸，比張旭還要癲，“回環(huán)繚繞相拘連，千變?nèi)f化在眼前”、“時復(fù)枯燥何 ，忽覺陰山突兀橫翠微”，亦深得懷素書法之三昧者，頗有見任詩如觀素書之妙。懷素對任華所寫的這首詩十分欣賞，并書寫兩幅。據(jù)《寶章待訪錄》記載，米芾曾親見懷素所書《任華草書歌》，評曰：“字法清逸，歌辭奇?zhèn)ァ！雹?/p>

任華的這三首詩皆長篇雜言，容量大，句式自由，句法多變，翻波涌浪，氣勢飛騰，緩急錯落，跌宕縱橫，參差抑揚，音韻鏗鏘，極具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明人張鳴鳳在《桂故》中稱贈李、杜二詩“古無其體”。明人朱奠培《松石軒詩評》云：“任華之作，如疾雷 空，長風(fēng)蹴浪，飛電沓影，重云滿盈，倏開倏闔，一朗一晦，凜耳迭目，吁可怪也。”清人陳鴻墀評：“任華其詩尚奇。”（《全唐文紀(jì)事》卷五十八）縱觀任華的詩文創(chuàng)作，“尚奇”的確是其藝術(shù)風(fēng)格的集中呈現(xiàn)，也是他詩文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在《懷素上人草書歌》的開篇便稱“吾嘗好奇”，在寄杜詩開篇也強(qiáng)調(diào)一個“奇”：“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杜拾遺，知不知？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在寄李詩中也是折服于李白的超凡脫俗的“逸氣”，欣賞其“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的雄奇之語，稱道李白為詩“多不拘常律”。在《與庾中丞書》一文中寫道：“況華嘗以三數(shù)賦筆奉呈。展手札云：‘足下文格，由來高妙，今所寄者，尤更新奇。’”仍是標(biāo)舉新奇。劉克莊將任華與盧仝相并而論，指出：“華與李、杜游，仝客于昌黎文公之門，故有奇崛氣骨。”（《后村集》卷一百一）認(rèn)為任華因與李、杜同時且似有過從，如同盧仝受韓愈影響一樣，故詩有“奇崛”之風(fēng)。任華對李、杜的仰慕自是一方面原因，但從另一個角度也正是因任華好“奇”，才會追慕李白，贊賞杜甫、懷素這些奇才，也可以說這三首詩的存在正是任華尚“奇”的結(jié)果。

任華其人還有一股十足的“狂逸”之風(fēng)，在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隨處可見其狂放不羈的性情。他欣賞李白創(chuàng)作時“醉中操紙”、“興來走筆”的任性灑脫，甚至覺得自己也“有時白日忽欲睡，睡覺 然起攘臂”，仰慕李白“身騎天馬”、“目送飛鴻”、恃才曠放、“高歌大笑”、“未嘗一日低顏色”的傲岸風(fēng)神；稱道杜甫“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半醉起舞捋髭須，乍低乍昂傍若無”的形象是不受禮制束縛、超脫俗禮之上的；用“雖有壯麗之骨，恨無狂逸之姿”評價了王羲之王獻(xiàn)之父子的書法，指出張旭之書“放蕩而不羈”，但癲狂至極的還要數(shù)懷素，稱道懷素人癲墨狂，“一癲一狂多意氣”，全詩重復(fù)用了九個“狂”字，可見，詩人之情感亦隨書狂，詩人對狂逸之欣賞亦是其內(nèi)心世界的張揚。劉克莊《后村集》卷一百七十六里有這樣一段話評價任華：

唐人皆宗李杜，雖退之崛強(qiáng)亦然。任華者，不知何人，有雜言二篇寄李杜，略云：“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辭，借問果是杜二之所為。”又云“我聞當(dāng)今李白”云云，“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華于二公，杜舊識，李素昧，皆名呼之，或呼其行第，又高自稱道云：“曾讀卻無限書，掘詩一句兩句在人耳。”然二詩人皆無與華酬答之辭。華它作又不傳，獨此二篇見《又玄集》。往往以怪見取，昔杜默欲與曼卿、永叔并稱“三豪”，米元章自謂《寶晉集》勝《眉山集》，華亦杜、米之流歟？

任華正是這樣一位不拘禮的狂狷之士，故能對李杜以名呼之或呼其行第又高自稱道。其時亦有魏萬等年少之人有此舉③，這或許也是任華之輩借名人效應(yīng)進(jìn)行自我炒作的一種手段。但這些看似張狂的言行中也折射出盛唐這個熱力四射的時代對年輕才俊個性的激發(fā)，盛世造就了他們非凡的見識與膽量，使他們在澎湃的文化浪潮中敢于弄潮、敢于高歌狂歡、激揚文字，雖因個人命運的不可把握，他們僅因名人而留名，但“任華們”已然為后世傳遞了一個屬于盛唐的“表情”。

任華的詩文雖不多，但對自我的注重卻是顯而易見的。從這三首詩來看，貌似寄贊他人，實則意在書寫自我。字里行間洋溢著揚厲的主體意識。詩中表達(dá)了強(qiáng)烈的功利主義色彩：任華未能與李白相見，自是無限悵惘，寄李詩最后表達(dá)了詩人的期待和寫作此詩的意圖：“伊余每欲乘興往相尋，江湖擁隔勞寸心。今朝忽遇東飛翼，寄此一章表胸臆。倘能報我一片言，但訪任華有人識。”希望得到李白的回應(yīng)，提高自己的聲名。在寄杜詩中，任華寫道：“而我不飛不鳴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讀卻無限書，拙詩一句兩句在人耳。如今看之總無益，又不能崎嶇傍朝市。且當(dāng)事耕稼，豈得便徒爾。”表達(dá)了自負(fù)其才，卻不得知己、懷才不遇的苦悶，希望得到朝中之士的援引。同樣在《懷素草書歌》的結(jié)尾，筆鋒陡轉(zhuǎn)：“狂僧狂僧，爾雖有絕藝，猶當(dāng)假良媒。不因禮部張公將爾來，如何得聲名一旦喧九垓。”指出懷素成就聲名的關(guān)鍵在于“禮部張公”（即張渭）的援引，正如其在《送姜司戶赴宣州序》中所慨嘆的“士莫不伸于知已，屈于不知已”。可見，任華以這三首詩品鑒頌揚三位大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在展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在對三位大家的仰望和艷羨中摻雜著詩人無比糾結(jié)的自我，反襯出自身的不遇與失意、狂傲與急進(jìn)，而在輕狂不羈的背后潛藏的正是詩人對功名的渴求。他還像李白一樣創(chuàng)作《明堂賦》，通過文學(xué)性很強(qiáng)的賦體來謳歌明堂這一國家精神符號的象征，大力頌揚盛唐時代精神。賦中“遠(yuǎn)而望之，赫煌煌以輝輝，忽天旋而云昏；迫而察之，粲炳煥以照爛，倏山訛而晷換。屹崢嶸以岑立，漫披離而翼張”的描寫與李賦異曲同工，極寫明堂高遠(yuǎn)縹緲、精美無比、高大、宏偉、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壯觀與豪邁，這是典型的唐人心目中的國家形象。任華身上亦顯現(xiàn)著盛唐典型的自信、樂觀、進(jìn)取之精神。

任華雖然只是盛唐這個大時代中的一個小人物，在他身上同樣體現(xiàn)著大唐盛世所賦予每個人的個性與風(fēng)采。他高調(diào)吟唱三首頌揚名家的奇詩，成就了自己在唐代詩壇上獨特的姿態(tài)。正如王世貞《讀任華李賀盧仝劉叉諸人詩》所云：“間氣毓奇人，文采居然霸。那管俗眼驚，豈顧群兒罵……”

① 見《全唐詩》卷七二○《懷素臺歌（一作題懷素臺）》詩云：“我呼古人名，鬼神側(cè)耳聽：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

② 見米芾《寶章待訪錄》：“懷素書《任華草書歌》：右真跡，兩幅，絹書，字法清逸，歌辭奇?zhèn)ィ隈€馬都尉王晉卿第。尚方有三幅，乃其后幅，適完嘗請出第，觀復(fù)歸尚方。”

③ （宋）劉克莊《后村詩話前集》卷一：“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五言云：‘十三弄文史’，魏亦有酬李翰林一篇，見李集云：‘宣父敬項 ，林宗重黃生。’則魏之年甚少，亦可見謫仙忘年折節(jié)處，魏詩高自稱道與任華同。二人敢與李杜唱酬其膽不可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