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云》中“姚木蘭”的現(xiàn)實原型探討

⊙柳世平［河南教育學(xué)院， 鄭州 450046］

林語堂先生的長篇小說《京華煙云》是一部在海內(nèi)外享有很高盛譽的文化小說。此小說內(nèi)容博大精深，感情真切自然，品格優(yōu)雅含蓄，得到許多讀者的喜愛。尤其作品中塑造了一位完美女子姚木蘭的形象，她集眾美于一身。看過此書的人，都會被這位女子的風(fēng)姿、才情、素雅、高貴等所吸引、著迷。

任何作者的創(chuàng)作都離不開生活，關(guān)于“姚木蘭”這個文學(xué)形象，是否在林語堂先生的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原型？筆者試著在這方面做一個粗略的探討。

一、原型一：林美宮

林美宮是林語堂的二姐，對林語堂的一生影響巨大。林語堂曾說：“影響于我最深的，一個是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①在《林語堂自傳》一書中，林語堂先生曾經(jīng)用大量筆墨三次描寫回憶二姐美宮，相同在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女士寫的《林語堂傳》中，我們也能看到林語堂與美宮的這種姐弟情深。看到這些不由得讓筆者想到《京華煙云》中，木蘭與弟弟阿非的姐弟之情。在書里林語堂似乎有意把自己當(dāng)成阿非，美宮則是木蘭。在《京華煙云》中有六次寫到木蘭與弟弟阿非的姐弟情，木蘭對阿非的疼愛。尤其有一次木蘭在出嫁的時候，對阿非說的話：“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著淚，把她書桌上用的一個圓形玉鎮(zhèn)紙送給阿非，算是臨別的禮物。后來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書桌上，永遠(yuǎn)沒有離開過。木蘭跟阿非說：‘你姐姐就要到別人家去了。三姐還在家，你要聽她的話，遵從父母的教訓(xùn)。你十一歲了，要立志做好人，做個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樣兒。你要給姚家爭氣，我們姐妹也會臉上有光彩。立夫來了，你盡量跟他在一塊兒，跟他做朋友。哥哥現(xiàn)在是沒有指望了。姚家將來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們姐妹是女孩子，沒有用。你和爸爸在南方的那幾個月，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她說完之后，淚已經(jīng)流到眼圈上來了。姐姐眼睛里的愛是那么真摯，阿非后來一直字字記在心里，常常用心想。這幾句話在阿非成長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規(guī)規(guī)矩矩，后來每提到這件事，就非常感動，他姐姐的這些愛，比母親的愛還重要，在他一生當(dāng)中影響太大了。”②如此真摯的語言，每讀之，不禁讓人潸然淚下。這樣的語言非矯情有意而得，寫此語者必有過如此一段深情的感觸。這些話語的再現(xiàn)就是源自林語堂的情深感受，情景模式都是如此相同，在《林語堂自傳》中美宮結(jié)婚那天，林語堂寫道：“……她從身上掏出四毛錢對我說：‘和樂（林語堂），你要去上大學(xué)了。不要糟蹋了這個機會。要做個好人，做個有用的人，做個有名氣的人。這是姐姐對你的愿望。’我上大學(xué)，一部分是我父親的熱望。我又因深知二姐的愿望，我深深感到她那幾句話簡單而充滿了力量。整個這件事使我心神不安，覺得我好像犯了罪。她那幾句話在我心里有極重的壓力，好像重重的烙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是替她上大學(xué)……”③在此自傳中林語堂每次提到姐姐，都會回憶到這句話，他在《回憶童年》中依然如此寫：“她由新娘子襖里的口袋里拿出四毛錢含淚對我說：‘和樂，你到上海去，要好好的念書，做個好人，做個名人，我是沒有希望了。’這句話是不啻鏤刻在我的心上，這讀書成名四字，是我們家里的家常話，但這離別的情懷有不同了。那話與我似有千鈞重的。”④這些話每次在林語堂腦海里來回一番，別是一般滋味，后來二姐因得瘟疫而死，其懷念之情，更非一般。林太乙在《林語堂傳》中這樣回憶到：“美宮患鼠疫去世，腹中有孕七月。她葬在坂仔西山墓地，和樂收到這恍如晴天霹靂的消息，悲痛不已。回想二姐結(jié)婚時對他說的幾句簡單的話，他覺得自己非實現(xiàn)二姐對他的期望不可。他說：‘我青年時所流的眼淚，是為她流的。’以后無論在什么時候，無論他是什么年齡，一提到二姐給他的四角錢，他都不免掉眼淚。”⑤可以想象林語堂把這一切的愛都轉(zhuǎn)讓給了他自己鐘愛的小說中的姚木蘭，把自己轉(zhuǎn)讓給了阿非，重溫著這一段姐弟深情。

通過考據(jù)這些材料和進行比較分析，我們不得不承認(rèn)姚木蘭姐姐這個形象，其原型是來自林語堂的二姐美宮。他們身上都有過一段至深的姐弟情，非他物可比。

二、原型二：陳錦端

在《京華煙云》里，出現(xiàn)了陳立夫、姚木蘭、姚莫愁三者之間一段微妙的感情糾結(jié)，并且貫穿全書的感情基調(diào)。木蘭有著美麗、才華和智慧，卻與才華橫溢、英俊灑脫的立夫失之交臂，而他們心里都彼此深戀著對方。文中很多處都寫到立夫與木蘭的感情，如中秋節(jié)的一次聚會上，林語堂寫了兩者復(fù)雜的感情，這時木蘭與蓀亞已經(jīng)訂婚：“……立夫和木蘭相互舉杯敬酒。幸福與憂愁，快樂與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誰也不敢說木蘭是快樂，還是傷心。”⑥在木蘭要到天津上學(xué)離開時，一直想著立夫，在上卷《京華煙云》《道家女兒》第十七章《聽命運木蘭訂婚 逃圈套銀屏出走》中即寫了木蘭對立夫的喜愛，也寫了立夫?qū)δ咎m的愛。文中說：“等下人稟報立夫母子探望，木蘭這時才又想到自己是多么喜愛立夫……木蘭的眼睛向立夫可以說是正目而視，她說‘立夫哥’的時候，聲音有點兒顫抖。木蘭這很大膽的注視，立夫覺得是一支飛來的無形的箭，分明有言外之意，是溫柔真摯的情意。”⑦而后來立夫身陷牢獄，木蘭不顧自身危險，身入魔窟，只身去救立夫，因此后來木蘭和丈夫蓀亞還發(fā)生一段不愉快的感情。立夫最終和莫愁結(jié)婚。而此等情節(jié)何其與林語堂、陳錦端、廖翠鳳三者的感情相似。陳錦端是林語堂的初戀情人，廖翠鳳是林語堂的妻子。如果三者在《京華煙云》中尋找原型，立夫就是林語堂本人，廖翠鳳是姚莫愁，木蘭就是陳錦端。

立夫的一部分原型來自林語堂，在萬平近先生《林語堂評傳》一書中就有提到：“作者對立夫形象的描寫倒是頗為真實，甚至于自愛一定程度上帶有夫子自道的意味。……孔立夫像作者一樣都出身貧寒靠自己奮發(fā)進取，成為科學(xué)家（一個搞自然科學(xué)，一個搞社會科學(xué)）、學(xué)者、教授（都做過北大教授）。林語堂有語言學(xué)著作，孔立夫也完成一部語言學(xué)著作；林語堂寫過《文妓說》一文，孔立夫也發(fā)表相同題目的文章……特別是婚姻關(guān)系，孔立夫與姚莫愁，林語堂與廖翠鳳，真是相似乃爾，都是貧家子娶了富家女，妻子的溫暖與體貼把丈夫團團包住。”⑧至于廖翠鳳是莫愁的原型來源之一，看了《京華煙云》和《林語堂自傳》及其林語堂女兒林太乙寫的《林語堂傳》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僅舉一例佐證，在《京華煙云》中有一段論命相中說：“實際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⑨這樣的論述文中還有很多，而在《林語堂自傳》里林語堂自己寫道：“妻是外向的，我卻是內(nèi)向的，我好比一個氣球，她就是沉重的墜頭兒，我們就這么相互恭維。氣球無墜頭兒而亂飄，會招致禍害。”而在林太乙女士的《林語堂傳》中也有相同的論點，在此書第十章《翠鳳拉住的輕氣球》中說：“母親是這個世界的女王。她是個海葵，牢牢吸住父親這塊巖石。”?關(guān)于姚莫愁的原型在廖翠鳳身上遠(yuǎn)不止于此，甚至有些話都是一樣，筆者就不一一考據(jù)，而是來分析姚木蘭的原型——陳錦端。

陳錦端是林語堂的初戀，林語堂在圣約翰大學(xué)讀書時，經(jīng)陳錦端的兩位哥哥陳希佐、陳希慶認(rèn)識的，在林太乙寫的《林語堂傳》中，這樣寫林語堂第一次見到錦端，“希佐、希慶帶著一位少女向玉堂走來，玉堂驚奇之余，仔細(xì)一看，那簡直是個美人。秀長的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吹著，一對活潑的眼睛對他微笑，好像陽光的焦點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使他似乎發(fā)出一種光芒。玉堂頓時心身都軟化了。”?于是二人相戀了，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林語堂在自傳里很少提及陳錦端，提到也是用一個字母“C”代替。但往往越是難言之隱，越是作者受傷越深之處。陳錦端這樣一位外表異常美麗、性情活潑可愛，且多才多藝的女子，是林語堂心中神圣的偶像，林語堂當(dāng)年對她如癡如醉，兩人屬典型的才子佳人。且陳錦端也對林語堂也是一往情深，但由于陳父的阻攔，認(rèn)為林語堂出身貧寒，這種狹隘的門第觀念，毀了這樁美好姻緣。這給林語堂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終身難以愈合，即使后來娶了賢妻良母式的廖翠鳳，仍然難忘心中的“世外仙姝寂寞林”，在心靈深處始終有個揮之不去的美麗倩影——陳錦端。這段苦戀情結(jié)，無法向人表述，結(jié)郁在心，難以排解，于是作者便訴諸于作品《京華煙云》，在《京華煙云》中，林語堂以陳錦端為原型，塑造了理想女性姚木蘭形象，木蘭的美麗、才華和智慧以及她與立夫失之交臂的戀情都是現(xiàn)實中林語堂與陳錦端的再現(xiàn)。林語堂在自傳里寫道被錦端父親拒絕后的感觸：“我知道不能娶C小姐，真是痛苦萬分。我回家時面帶凄苦狀姐姐們都不明白。”?林太乙女士還在《林語堂傳》中用白樂天的詩句，也寫了父親的這段感情：“六十年前的熱情，猶如昨天的事情。這位飽經(jīng)滄桑，名滿全球的老人，仍舊是個二十歲，在初戀的青年。……數(shù)月之后，父親撒手人間。我不覺的想到白居易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林語堂因為自己之遺憾，他痛恨門第的樊籬，痛恨那世俗的目光，這些一直影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他在小說《風(fēng)聲鶴唳》《朱門》《唐人街》等書中，大多塑造了一群敢于沖破門第牢籠的青年男女，贊美他們大膽追求美好的愛情婚姻的精神，可以想象這次戀情的失敗對他的切膚之痛。而在作品《京華煙云》中，木蘭茍同命運，未能做出大膽的反抗，順從所謂的命運安排而未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立夫。林語堂要將心中這段未能結(jié)合的情緣，讓它得以實現(xiàn)，以了卻心中的夙愿，于是寫了《朱門》，這是一部大膽反抗世俗門第觀念，不顧一切追求自己理想愛情的作品。作品中的杜柔安，是一個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形象，她不顧門第的差異，義無反顧地愛上出身寒門卻滿腹才華的李飛，即使冒著未婚先孕的風(fēng)險也要千里尋夫，與自己心愛的情郎結(jié)合。這種勇氣和膽量，可能正是現(xiàn)實中林語堂與陳錦端所欠缺的，作者不滿于《京華煙云》中木蘭那種安分守己的道德觀，終于大膽向前跨了一步，將自己的愛情理想寄托在杜柔安身上，從而在精神上得以補償現(xiàn)實中未能如愿的理想愛情——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的心理缺憾。雖然，這也只是一種畫餅充饑，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能在另一個虛擬的世界得以實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安慰。這種苦戀情結(jié)，促使作家創(chuàng)作了舉世聞名的《京華煙云》，從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角度講，也是一種成就，一種補償。林語堂在創(chuàng)作《京華煙云》中塑造姚木蘭的形象時也就不自覺地帶有陳錦端的原型。

綜合來講，姚木蘭形象的成功塑造，有一大部分來源于現(xiàn)實原型林美宮、陳錦端。筆者考據(jù)研究的目的意義：第一，豐富姚木蘭的形象；第二，給研究姚木蘭形象的人，擴大視角，提供材料基礎(chǔ)；第三，通過對姚木蘭形象塑造的考據(jù)研究，以小見大，文學(xué)源于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實生活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唯一源泉。

①③④⑩? 林語堂：《林語堂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71頁，第60頁，第275頁，第76頁，第75頁。

②⑥⑦⑨ 林語堂：《京華煙云》，張振玉譯，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32—233頁，第183頁，第191頁，第228頁。

⑤??? 林太乙：《林語堂傳》，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2頁，第96頁，第16頁，第21頁。

⑧ 萬平近：《林語堂評傳》，重慶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