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付云[平頂山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0]
魯迅和周作人聯袂走上文壇,在文學史上,其成就可以說創造了一個奇跡。按其各自在文學上的貢獻,被稱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雙子星座”當不過譽。他們是古老的封建中國走向現代的最后一代,同時也是開創現代新文化的第一代知識者。閉關鎖國的中華帝國在外來文化的侵擾下在走向解體,在民族大憂患的氣氛中,他們站在新舊社會的交界處,既背叛著舊傳統,又無徹底地割斷與舊傳統的聯系;既對現代文明表現出殷切的期待,又不屬于新的時代。他們雖然有著共同的地域文化熏陶和同一家世,但個性殊異,文化價值取向不同。魯迅以戰士的姿態,成為新文化的一面旗幟;周作人獨守“苦雨齋”,最終走向附逆,成為民族的罪人。1936年雖魯迅先生已經離世,周作人投敵,怎樣決斷是非當然是該由周作人個人負責,但魯迅先生是否或多或少當承擔一定的責任?專家學者對周氏兄弟的解讀眾說不一。筆者思考,魯迅對周作人的過度照顧,是否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周作人的成長?成功者與失敗者之間的差別是否在于他們擁有不一樣的習慣?
習慣是“一個人后天所養成的一種在一定情況下,自動地去進行某些動作的特殊傾向”①。習慣不是由遺傳得來的,而是在后天的生活環境中逐漸習得的。某種習慣經過多次重復,不斷得到強化,一旦形成就趨于定型穩固,較難改變。習慣一旦成為自然的事情,就已經成為我們人生在世所獲得的一種依賴,很難期待一覺醒來它能從身邊消失掉。
青少年時代的魯迅,面對家庭的敗落別無選擇地自覺擔當。祖父科場案發,父親的早逝,不僅經濟方面受到威脅,更主要的是文化支柱倒塌了,因為古老的中國是父權文化社會,寡婦是沒有社會地位的。在這個等級十分嚴密的封建社會中,沒有父親支撐的家庭,就失去了一種安全感,雖有母親的愛,但母愛無法保護一家人的安全。并未成年的魯迅不僅缺失家族其他男性成員的保護,他還必須得像一個成年男人一樣承擔起父親的角色,用年幼的身軀獨自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擔,成為這個即將傾覆的大家庭的支柱。為寡母弱弟的家庭建立起一層堅強的保護層,把全家安置在這層保護層之中,自己獨立面對外面的威脅。他與寡母相依為命,體諒母親的不易,“在那艱難的歲月里,他最能體諒我的難處,特別是進當鋪典當東西,要受多少勢利人的白眼,甚至奚落,可他為了減少我的痛苦和憂愁,從來不在我面前吐露他的難堪的遭遇。”②少年無助的痛苦和傷害于魯迅是不堪忍受,無法也無處言語。
這種在逆境中生存的堅強意志和對家庭極強的責任感,是魯迅在艱難的生活中自覺習得的一種舍我其誰的擔當意識。他已經習慣于須臾不放松對家庭責任的承擔,即使1889年離開母親和弟弟們不長的一段時期內,不滿二十歲的魯迅儼然像父親一樣在異地他鄉割舍不下對寡母弱弟的無限牽掛。到南京不久,即寫信回家:“行人于斜陽將墜之時,暝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里,老母弱弟,……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抑。故予有句云:日暮客愁集,煙深人語喧。皆所歷也,非托諸空言。”③隨又作《別諸弟三首》,調子格外凄迷感人。
作為長兄魯迅對周作人的關愛,不單單顯示出血緣親情的珍貴,更是父權意識的象征。他對周作人的幫助完全以犧牲個人利益為代價履行長兄代父對家庭的責任和義務。許壽裳常常舉出兩件事來證明魯迅對于周作人的友愛。魯迅與周作人同在日本求學,因周作人與羽太信子結婚,經濟拮據,魯迅就犧牲了自己在國外研究文藝著譯出版的計劃回國謀職,掙錢來供養尚在日本留學的周作人和他的日本家屬。在杭州教書一事,還是許壽裳幫忙引薦的。這是許壽裳所說的“以利讓弟”。他又“以名讓弟”,魯迅輯錄的《會稽郡故書雜記》是他多年輯錄的,印行時卻署周作人的名字。魯迅集的《古小說鉤沉》原也想以周作人的名字刊行,因無出版資金而止。對這些周作人后來在他的日記中也有說明。魯迅不計較個人的利害得失,寧可犧牲自己,在成家立業方面也要最大限度地給周作人以強有力的幫助,這已經成為魯迅先生的定勢思維和行為習慣。
周作人與魯迅一樣,是屬于“中國最后一代傳統知識分子最后一次直接領悟著傳統文化的魅力,又切身感受到了傳統文化的沒落與腐朽”④。周作人生于1885年,年齡上與魯迅有四歲之差。祖父科場案,同魯迅一同避難外婆家,少年魯迅因被奚落為“乞食者”,心靈大受傷害,而八歲的周作人,“逃難對他來說,是一次愉快的旅行,是一連串新鮮的印象感覺,一連串美好的記憶”⑤。“風頭一過,周作人就帶著許許多多新鮮的印象回到了新臺門,并且很快進入三味書屋,正式開始了他無憂無慮,也許是更為豐富的讀書生活。”⑥他享受著周家二少爺優裕的日子。父親病亡,母親和魯迅承受著巨大的精神重負,而這一切于周作人,不過是另一種游戲。就是十三歲時到杭州侍讀在獄中的祖父,在花牌樓的生活,只是讓他“意外地獲得了生活在一群婦女包圍中的人生經驗”⑦。
總之,周作人在這個中道敗落的封建大家庭中生活依然故我,不曾受到實質性的影響。他到南京求學,魯迅習慣于把友兄弟當成義不容辭的責任,他享受來自兄長的關愛也成為理所應當。這種習慣也是通過尋求與快樂有關的感受,避開與痛苦有關的感受而產生的。它是后天訓練,反復強化的結果。周氏兄弟在開始選擇這種行為時,肯定是出于有利于自己的原則:于魯迅是以兄代父自覺擔當感覺舒服;于周作人則是“有利可圖”。這份兄友弟恭的怡怡之情保持到在東京求學期間,周作人的一切事也完全由兄長魯迅代辦。周作人也再三回憶起“我的一點日本語知識,卻是從菊地生先生學得的,但是話又說回來,這于我都沒有什么用處,因為那時候,跟魯迅在一起,平常極少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就是只偶然往日本橋丸善書店買一兩冊書而已,這種情形一直持續有三年之久,到魯迅回國為止”⑧。“我學日語已經好幾年了,但一直總是沒有好好的學習,原因一半是因為懶惰,一半也有別的原因,我始終同魯迅住在一處,有什么對外需要,都由他代辦了,簡直用不著我來說話。”⑨“老實說,我在東京這幾年的留學生活,是過得頗為愉快的,既沒有遇見公寓老板或警官的欺侮,也沒有更大的國際事件如魯迅碰到的日俄戰爭中殺中國偵探的刺激,而且開初的幾年,差不多對外交涉都是由魯迅替我代辦的,所以更是平穩無事。”⑩顯然,周作人已經習慣于享受兄長如父的關愛,屢次以同樣的方式解決某類問題奏效時,就容易使他對類似的問題做出“習慣性”的價值判斷而不做經驗和熟練以外其他嘗試,也不去尋求創新的更佳方法,以至于形成簡單機械式甚或公式化的習慣反應傾向,這不僅會抑制他的求新、求變的欲望,減低隨機應變的思考力,而且會強化他的懶惰心理增加出錯的機率。周作人習慣依賴著魯迅,魯老太太說“老二是我們家的福人”;“老二從幼小時候起,一直受到大家的照顧,養成了他的依賴性,事事依賴家里人,特別依賴老大,他對家庭沒有責任感,在他心里,家里的事都應該由老大負責,與他無關。他比較自私,這種情況從他由日本回來,表現得尤為明顯”。?
魯迅事母至孝,周作人常常說是“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對母親生活問題很少過問,也不負擔經濟資助。魯迅去世時,電報到達八道灣,周作人找宋紫佩同往西三條告訴母親,母親精神因受到沉重打擊,悲痛到極點,全身顫抖,靠在床上說話:“老二,以后全要靠你了。”老二說:“我苦哉,我苦哉!”周作人視贍養母親與自己無關。老太太憤憤地說:“難道他苦哉他苦哉,就能擺脫養我的責任嘛?”?魯迅去世后,老母與寡嫂朱安的生活費由許廣平負責。她們的生活陷入困頓,周作人也不施以援手。周作人附逆后生活很富裕,出入有汽車,家里開支很大,而朱安和母親拮據到要賣魯迅的遺物。老母有病他不醫,以至于母親傷透了心,母親對俞芳說“當我少生了這個兒子”,這是母親對他的徹底絕望。母親病重,重復說“這回永別了”,周作人也無動于衷。日記中“母親病重,情況不佳。十一時回家,下午二時后又往看母親,漸近彌留。至五時半永眠矣。病狀安謐,神識清明。安靜入滅,差可慰耳”?。與母訣別,如此漠然,這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
人是習慣的奴隸,養成了某種習慣的人,一旦遇到特定的場合或遇到特定的情境,習慣就會表現出來。周作人已經習慣于視 養母親的義務依賴兄長,自己逃避責任。就是在兄長已經離世,面對彌留之際的母親,周作人依然沒感覺到這事與自己有什么關系。他只習慣于心安理得享受母親兄長對他的愛,他沒有養成孝敬母親的習慣,沒有習得這種愛親人的能力。與其說周作人自私冷漠,毋寧說周作人依賴成性的習慣使他拒絕成長。因為成長意味著放棄比較單純、容易和輕松的生活,代之以更重要、更負責但更困難的生活。成長伴隨著許多內在痛苦,每前進一步,都是踏進陌生的而且可能是危險的領域,意味著放棄某種熟悉的、良好的和令人滿意的東西。這恐怕是周作人心理力量所無法承受的。原是在魯迅支撐和維持下的“平穩無事”的生活,使周作人免受如魯迅一樣的痛苦和傷害,始終保持一種純凈而健康的心態,得以在一種近于閑靜的環境中讀書、寫作和觀看人生世事。他沒有魯迅作為兄長那樣的焦慮和無處不在的生存壓力,倒是獲得了更多的進入文化典籍的心境與條件,平靜地汲取著中西傳統中的精神文化資源。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說:“自己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魯迅自覺擔當意識的有力的證明。
魯迅的過度庇護使周作人沒機會深刻感悟人生世事,無法產生魯迅式的人生體驗,當然也就不可能磨礪出魯迅那樣的責任意識和抗爭精神。周作人雖豁達仁厚,不像魯迅憤世嫉俗,但他也缺乏魯迅直接面對現實、關注下層民眾疾苦以及自我反省的精神和強烈的憂患意識,導致他與民眾距離較遠,在“十字街頭的塔”里不可能會有魯迅的平民意識。周作人堅持著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貪戀著貴族紳士般的生活夢幻。從而使他缺少正視現實的勇氣和力量,在大是大非面前無法正確地把握自己,只是從書本里找尋自己所需要的東西。雖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因時代的需要顯現出他的才氣和敏銳,但隨著五四的落潮,他的那種銳氣也隨之消沉下去。因為他思考問題的角度僅僅是個人自身,很少與社會、時代結合在一起。
完全歸咎于周作人個人的原因嗎?魯迅事母至孝,沒有給周作人愛母孝母的空間,更沒有給他以孝母的實際鍛煉;魯迅對周作人關懷備至,周作人在成長中沒有機會增長生活能力,生理年齡增長了,但心理不曾成長,習慣于接受并享受著兄長的關愛,而魯迅無私犧牲不求回報,周作人沒有契機獲得愛兄長的實際體驗,換句話說,魯迅對周作人的照顧過了頭,使他減弱了生活能力并缺乏家庭責任感。沒有機會習得關心親人、照顧親人的本領,享受現成幸福生活成為他習得的思維模式。在這樣近于溺愛的環境中,周作人學得的是利用別人而不是尊重別人;是依賴別人而不是服務于別人,他沒有習得健康獨立的強大內心力量。
其實,母親、兄長對周作人的愛也包含著對周作人的力量和選擇缺乏信任與尊重,這在本質上也是一種恩賜和蔑視,這讓周作人在內心也形成自卑自賤的感覺。他幾乎就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對別人有什么意義和價值。更不曾有機會體味奉獻自己、有益他人的真實快樂感受。雖然周作人已經成年,但潛伏于生命中作為獨立個人的叛逆反抗不會就此消失,兄弟分道揚鑣是遲早的事。但動蕩的時局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拒絕生命意識里的引路人后,面對人世的復雜,他措手不及無力應對,消極退卻當是他最容易的選擇吧?《閉門讀書論》就是他內心痛苦,無力面對復雜世界的靈魂告白。他的研究著述涉及許多知識領域,也有寫一手美文的才華,但不可否認,他是魯迅先生一手制造的生活低能兒也應該是不爭的事實,他哪里會有強大的心理力量積極投身于亂世呢?附逆有豐富的物質滿足,“名利雙收”,當然是他最佳的生活出路。怕死,尤其是不能安于貧困,又不能忘情于舒適甚至奢侈的物質生活,這是周作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環境下終于墮落為漢奸文人的終極原因吧。我們單單指責周作人是不是過于苛求他了?我們能不能說,魯迅先生義不容辭的擔當意識在一定意義上弱化了周作人面對現實的生活能力?
① 楊清:《心理學概論》,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頁。
② 俞芳:《談談周作人》,《魯迅研究動態》1988年第6期。
③ 魯迅:《戛劍生雜記》,《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
④⑤⑥⑦ 錢理群:《周作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第32頁,第32頁,第39頁。
⑧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七二 學日本語》,見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55頁。
⑨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八七 學日本語》,見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00頁。
⑩ 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七十 觀察的結論》,見鐘叔河編《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3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48頁。
??? 程光煒:《周作人評說八十年》,中國華僑出版社2005年版,第62頁,第67頁,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