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小說中民間審美觀念的審丑人物形象分析

⊙閻懷蘭［廣東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廣東 湛江 524088］

張煒的小說，被認為塑造了真正自由自在的“大地民間”（陳思和語）的審美空間，具有詩性的民間文化精神；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表達了對和諧自然的審美理想世界的渴求，發(fā)出“拯救大地”（郜元寶語）的呼喊。他的小說“核心主題即是對民間文化與民間生存方式的玄思、認同與悲憫……超越了對田園勞作、土地生存的悲憫與挽留，而達到了對生命與存在本源的追思詰問與冥想體驗的高度”①。

在張煒小說的大地民間審美形態(tài)中，有一系列丑的人物形象，他們往往是人獸合體、美丑混淆的形象，在神話傳說和原始宗教等民間文化中追溯，是種群進化、村落起源中人類畏懼、渴望而又獲求庇護的神秘強大力量的精神象征，顯示了特異的民間審丑思維，表明作者對民間生存和生命狀態(tài)的詩性思考。

一、民間大地上人獸同體、美丑混淆的審丑人物形象

張煒小說中的民間大地上，人類與自然和諧共處，“中國人對待自然是用樂天知足的態(tài)度，把自己放在自然里面，覺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所以引以為快。”②以自然的眼光來反觀人類，用自然的標準來判斷社會、人性的善惡和本能欲望。表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塑造上，作家用了人與動植物相比擬的藝術(shù)手法。一些美麗的大地女兒和大地母親的女性人物身上，散發(fā)著某種美麗的動植物的氣質(zhì)：劉蜜蠟有著南瓜一樣豐腴的體態(tài)和濃郁的香味，李子花的香味縈繞著記憶中的祖母、母親，初戀情人柏惠有一種讓人陶醉的新鮮麥秸的味道，紅顏知己肖瀟的眼睛一如小鹿阿雅的那樣清澈純潔。《外省書》中的師麟將身邊所有的人都比擬為一種魚類，人有魚類的容貌體態(tài)和性格氣質(zhì)。人的美就是自然的美，自然的美與人的美同出一源、歸于一處。

在作家心中和筆下美輪美奐的民間大地上，也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惡與丑，丑惡人物具有邪惡動物的特質(zhì)，甚至惡人是人獸同體或人獸雜交的后代，象征著純美自然的民間大地被邪惡、污濁所異化。《古船》中的四爺爺體軀肥大如熊，趙多多喜噬蜥蜴簡直就是一種毒物；《外省書》中師麟似是一頭鱸魚欲望旺盛；《丑行與浪漫》中，伍爺是一只肥壯的河馬，腹大如碾，其中如有小蛇盤曲，流出的血是非人的黑色，小油罐吸食人血，野蠻宛如食肉動物；《你在高原·海客談瀛洲》中桑子性欲無度盡做壞事，被稱之為“騾子”；《你在高原·人的雜志》中的區(qū)長閔小鬼容貌丑陋心地黑毒。這些人性泯滅獸性僅存的邪惡人物的形象，幾乎都有猙獰的形體外表、怪異的行事方式、野獸一樣丑惡的內(nèi)心，是小說中畸形丑惡的審丑形象。

審丑形象不僅是為非作歹的一些個體，還是瘋狂繁殖的一類群體，張煒小說中，在極富想象力和詭異色彩的民間大地上，野物生靈與人類交雜相處，自然中丑的惡的獸怪混跡到人類中，將人間本初的混沌本真變成了污濁丑惡。《刺猬歌》中人與樹林中的野物交歡，珊婆和烏龜模樣的男子睡后就有了非人的能力，并把這能力教授給她的徒子徒孫，協(xié)助唐童殘酷擴張紫煙大壘的事業(yè)；《你在高原·荒原紀事》中煞神老母為了報復(fù)大神的移情別戀，與山中百獸霸王山魈結(jié)合，生下了人獸同體的兒子憨螈，憨螈與村里的小媳婦、大姑娘交歡生下了人獸的后代悍娃，旺盛的性欲和強大的生殖力，生生不已的人獸結(jié)合，改變了東部海邊大地上人類的狀態(tài)。《你在高原·無邊的游蕩》中，東部海洋中有無數(shù)小島，鳥變成了人形，一群群紛紛到村里馱了女性去島上交配，野獸強大的繁殖能力使人類社會變成人獸混雜的蠻荒。小說中描述了民間流傳的獸靈精怪的故事，用詭異的幻想和心靈的敬畏，解釋人類居住的民間大地荒蕪混亂的原因和趨勢，構(gòu)建了美丑混雜的民間大地的審美形態(tài)變化。可見，與美一樣，人的丑就是自然的丑，自然的丑與人的丑同出一源、歸于一處。

審丑人物的形象，具有外在畸形的丑和內(nèi)在獸性的惡，其人獸同體的形態(tài)混淆著美與丑，即這種審丑人物的形象，不是單純的形丑性惡，僅僅引起人們審美感覺上的惡心與厭惡，而是還混雜著原始的崇高和生命力量的象征，是以丑顯美的藝術(shù)形象，引起人們恐懼、敬畏的審美感受。“現(xiàn)實中的丑，只能引起人的厭惡、惡心、拒絕，但審美的丑卻在包含否定感的同時給人以快感，讓人領(lǐng)會到一種魔鬼的魅力。”③丑陋形象的四爺爺、伍爺是宗法家族中的族長，趙多多、小油罐是族長的走狗爪牙，在這些人物的生活領(lǐng)域里，他們都是被人尊崇的對象，其尊崇是無條件的服從和追隨、仰望和崇拜。他們成為部族首領(lǐng)和被尊崇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與普通人不同的怪異、獸形。生來具有的異相，甚至是他們作為部族首領(lǐng)震懾、威力的象征。這種對丑怪形態(tài)的恐懼敬畏，是人類原始社會、人們思想蒙昧?xí)r期所有的審美觀念，在人類早期的神話傳說、宗教信仰、繪畫雕塑等文學(xué)藝術(shù)形式中，都留下了原始崇高、以丑為美的審丑形象。考察人獸同體、美丑混淆的審丑形象意義的來源，可以明晰張煒小說中的民間審丑觀念以及審丑形象的審美價值。

二、審丑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原始的民間的審美觀念

人類審美史上，從人類審美意識的萌芽到產(chǎn)生獨立自覺的審美活動，美丑是混淆在一起的，表現(xiàn)為人類最初尊崇的圖騰，創(chuàng)造在神話、繪畫、雕塑中的審美形象，那些能夠給原始先民帶來心靈震撼并世代流傳的形象，往往具有粗陋、丑怪、兇惡的形態(tài)，蘊涵了原始先民對神秘力量的敬畏，表明原始先民質(zhì)樸自然的心靈世界和稚拙深邃的審美創(chuàng)造力。

在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開天的盤古是龍首蛇身怪獸樣的神，創(chuàng)造人類的伏羲與女媧人面蛇身，西王母有虎齒豹尾，夸父文臂而豹尾。這些造福人類的神的形象，是獸體秉賦著神的威嚴或神力，讓人敬畏崇拜，是人民心目中丑怪而崇高的形象。各國的原始文化中，往往都有這種神獸一體的丑怪的形象。古希臘的神話傳說中的宙斯神，古印度宗教中，有一些被當成神來崇拜的對象是猴子、牦牛等野獸，還有一些被當成神來崇拜的對象具有一些怪異的形態(tài)，比如三頭六臂的神人，有千手的觀音。“在印度人的幻想里，猴子、牦牛、個別的婆羅門教徒等等并不是一種聯(lián)系到神的象征（符號），而是神本身，是作為一種對神適合的存在來看待和表現(xiàn)的。”④朱立元解釋這種人獸神一體的丑怪的形象，說“這是一種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真正的象征，是最初的真正的藝術(shù)品，它的缺陷是比較曖昧、奧秘”⑤。這種曖昧的藝術(shù)形象，表明了原始先民對人自身不能具有的威力和神力的渴望和敬畏，體現(xiàn)了他們?nèi)祟惻c自然混為一體的世界觀，美丑混淆的審美觀。

李澤厚將原始先民尊崇的這種丑怪的藝術(shù)形象所體現(xiàn)的美，稱之為“獰厲”美，這是他分析了商鼎和周初鼎而總結(jié)出的原始先民的審美觀念。“各式各樣的饕餮紋樣及以它為主體的整個青銅器其他紋飾和造型、特征都在突出這種指向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突出在這種神秘威嚇面前的畏怖、恐懼、殘忍和兇狠……它們完全是變形了的、風(fēng)格化了的、幻想的、可怖的動物形象。它們呈現(xiàn)給你的感受是一種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它們之所以具有威嚇神秘的力量，不在于這些怪異動物形象本身有如何的威力，而在于以這些怪異形象為象征符號，指向了某種似乎是超世間的權(quán)威神力的觀念；它們之所以美，不在于這些形象如何具有裝飾風(fēng)味等等，而在于以這些怪異形象的雄健線條，深沉凸出的鑄造刻飾，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一種無限的、原始的、還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⑥

張煒小說中的民間鄉(xiāng)村小鎮(zhèn)，思想純正、民風(fēng)淳樸，民眾們的情感、觀念和理想，一如原始先民的自在自然。四爺爺和伍爺?shù)茸诜易宓淖彘L及其爪牙們，要么體型龐大的漫無邊際，讓人恐怖，要么面貌怪異的像熊、像河馬，讓人生畏，其丑怪、猙獰的獸形，加上他們的家族地位和宗法職能，顯示了他們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民眾受其管制、逼迫，但又對其畏懼、敬重，接受他們的壓迫和保護。在一個和諧如混沌未開的民間大地上，時代流傳著如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攢土為人、西王母司刑懲等讓人敬畏的神話傳說，不難理解民眾們對神靈的敬畏，對人獸同體的怪物的敬畏。在人們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中，是對超越人自身力量的敬畏，也是對非人的神力的渴求和依冀，人們渴望能有強大威力的保護而獲得生存的安穩(wěn)和福祉。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畏懼四爺爺和伍爺?shù)茸诜易宓淖彘L及其爪牙們的原因，也是敬畏人與島上大鳥、林中刺猬、山中山魈等野獸交配繁衍的后代的原因。

李澤厚論述吃人的饕餮形象時說，“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護的神……這種雙重性的宗教觀念、情感和想象便凝聚在此怪異獰厲的形象之中……在那看來獰厲可畏的威嚇神秘中，積淀著一股深沉的歷史力量。它的神秘恐怖正只是與這種不可阻擋的巨大歷史力量相結(jié)合，才成為美——崇高的。”⑦

農(nóng)耕社會中，這種原始宗教神秘觀念與超人的歷史力量，古往今來就積淀在民間傳統(tǒng)的價值觀、世界觀和審美觀中，又由底層的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自發(fā)的民眾通俗文化藝術(shù)表現(xiàn)出來，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這些形象的基本特點是人的形象還沒有獨立起來，人還沒有明確地肯定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還沒有擺脫對自然的依賴，人的精神還受到物質(zhì)的壓迫，人物混淆，甚至動物的形象支配了人，這樣就形成了以丑為美、美丑混淆的現(xiàn)象。”⑧張煒小說中的民間大地，人們對審丑形象的人物的態(tài)度，表明他們對這種原始宗教神秘觀念與超人的歷史力量的敬畏，在他們的審美觀念中，這些審丑形象是原始的崇高美的類型。

三、張煒小說中審丑人物形象的審美價值

張煒小說中的審丑形象，在民間大眾的審美觀念中，具有讓人敬畏的力量和威壓的氣質(zhì)。但在小說家的審美判斷中，那龐大怪異的形體，是他們?yōu)榉亲鲪旱拿婢撸T騙了多數(shù)懵懂民眾的追隨或盲從，他們用丑怪形式樹立的宗法家族中的地位和形象，是虛假、丑惡的外殼，這些外形丑怪的人物，實質(zhì)上是猙獰、邪惡的惡魔，他們恰是小說中詩意民間大地的破壞者，是善良人性、美好品德和崇高精神的踐踏者，是不折不扣丑惡的人物形象。李澤厚說，“遠不是任何猙獰神秘都能成為美。恰好相反，后世那些張牙舞爪的各類人、神造型或動物形象，盡管如何夸耀威嚇恐懼，卻徒然只顯其空虛可笑而已。它們沒有青銅藝術(shù)這種歷史必然的命運力量和人類早期的童年氣質(zhì)。”⑨這正可以說明張煒小說中的丑惡的人物形象，在民眾面前刻意營造的神秘、猙獰和威嚇，只是空虛可笑而已。而這恰是張煒小說中審丑人物形象的審美價值體現(xiàn)之一。

張煒小說中審丑人物形象的審美價值，還在于它表現(xiàn)了作家奇特、瑰麗、浪漫的文學(xué)想象和思維。人類在童年時期，創(chuàng)造出一些丑陋怪誕的形象，以丑為美、美丑混淆，顯示了人類童年天真、豐富、奇絕的智慧。在人類的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丑陋怪誕的形象，總是顯示出其獨特的魅力，有人類思想啟蒙和美學(xué)的豐富與發(fā)展的深刻意義。⑩在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xué)著作中，丑怪的形象有時作為美好形象的對立面，有時是獨立的審美形象，顯示出其反襯美、呼喚美的審美價值。張煒小說中，丑怪邪惡的獸形人，有的在人群中耀武揚威壞事做盡，使人恐懼又敬畏，給讀者怪誕奇異的審美感受；有的來歷奇特，可能是《刺猬歌》中霍老這樣的先人與林中靈怪野合的子嗣，可能是煞神老母用以報復(fù)大神和霍亂人間大地的衍生的人而與山怪結(jié)合的后代，那種撼動天地的性欲淋漓中，人類中混跡了人獸同體的異類，異類迅速演化為同類，這種奇特、怪異的現(xiàn)象，也只能出現(xiàn)了文學(xué)想象的空間中。也就是這種瑰麗的浪漫的想象，給張煒的小說世界以既單純質(zhì)樸又華麗馥郁的美。

張煒小說中審丑的人物形象，還顯示了張煒小說中民間大地所獨有的混沌天真、和諧自然的審美形態(tài)和審美氣質(zhì)。“民間的生存景象，同大地自然和諧相處的一切，與現(xiàn)代社會的掠取式的開采、現(xiàn)代文明的暴力的和道德墮落的種種丑惡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確立了大地作為存在母體的詩性內(nèi)涵。由于這一點，它變得非常‘單純’和富有形式感。”?張煒小說中丑惡怪誕的人物形象，出現(xiàn)在民間原始宗教信仰的世界觀中，顯示了民間質(zhì)樸的天真的審美觀。人類與靈怪相交，有靈有性，或是有情有意，顯示了大自然自在自由生命強大的、生生不息的力量。這種力量質(zhì)樸自然，誕生自大地，在大地上率性恣肆地生活、蔓延。美善來自大地自然靈怪，丑惡也來自大地自然靈怪。張煒面對現(xiàn)實中時代、人性中的膨脹的丑惡，面對城鎮(zhèn)、鄉(xiāng)村質(zhì)樸自然的喪失和虛假丑惡的蔓延，他在小說世界中創(chuàng)造了人獸同體的丑惡怪誕的形象，和人獸雜處的審美世間，來解釋他理想的民間大地的淪陷。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獸同體的審丑人物形象，給民間大地以奇詭、偉麗的審美氣質(zhì)。張煒曾經(jīng)說：“作家在大地上行走，從鄉(xiāng)村到城市，或者再返回鄉(xiāng)村，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過程。在這一路上，鄉(xiāng)村和城市中的美麗與邪魔，以及難以言表之物，都要收進視野。”?張煒小說中這浪漫瑰麗的民間審美形態(tài)和想象，給讀者以神奇震撼而又雋永深刻的審美感受，內(nèi)心充滿了對和諧自然的民間大地之美的渴求和神往。

①? 張清華.民間理念的流變與當代文學(xué)中的三種民間美學(xué)形態(tài)[J].文藝研究，2002（2）：26.

② 朱光潛.文藝心理學(xué)[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121.

③ 牛宏寶.美學(xué)概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5:136-137.

④ 黑格爾.美學(xué)[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53.

⑤ 朱立元.黑格爾美學(xué)論稿[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6：228.

⑥⑦⑨ 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8：52—59，61，61—62.

⑧ 彭萍.論原始藝術(shù)中丑的形象的審美價值[J].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7（4）：31.

⑩ 湯凌云.萊辛論丑的意義[J].學(xué)術(shù)界，2008（5）：208—209.

?張煒，王堯.倫理內(nèi)容與形式意味——張煒先生訪談錄[J].山東文學(xué)，2003（1）：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