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德昶[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談及文學,我們總會生發出一種溯本求源的疑問,即文學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向自覺的。就中國文學史而言,對于“文學自覺”這一問題的探究,最早有所論及的是日本人鈴木虎雄。他在《中國詩論史》中以曹丕、陸機、蕭綱、蕭繹等人的相關言論為其論據及標尺,第一次認為中國的“文學自覺”在魏晉初現端倪。在他之后,魯迅更是進一步肯定了這樣的認識,稱魏晉“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①。至此,由于魯迅先生文壇領袖的地位,“魏晉文學自覺”迅速得到學界認可,成為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批評史乃至中國美學史中一個令人矚目的命題。然而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界對于這一命題提出了不少異議,直至今天學者們依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那么魏晉朝真的就是中國文學自覺的起始年代嗎?
筆者認為,要探討“魏晉文學自覺”這一觀點是否合理,首先必須弄清楚什么是“文學自覺”,而要弄清楚“文學自覺”,又必須先探討什么是“文學”。只有弄清楚了這兩個問題,才有可能對“魏晉文學自覺”這個命題做出科學的評判。而就“文學”和“文學自覺”這兩個概念的關系而言,筆者認為二者有其內在邏輯的統一性,即是說當人們開始思考什么是文學,并有意要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給闡述出來以便與其他藝術門類加以區別的時候,那么文學自覺的時代也就應運而生了。也就是說,只有當人們考慮到文學確實獨立存在而且很有必要將其做一個具體定義的時候,才有可能出現文學的自覺;而一旦人們有意識地為其下定義時,那么“文學”也就“自覺”了。
那么,什么是“文學”呢?我們先來看看學界幾種比較著名的關于“文學”概念的闡釋:《大辭海》作為國內最為權威的兼具語文辭典和專科辭典功能的特大型綜合性辭典,它是這樣定義文學的:“古代曾把一切用文字書寫的書籍文獻統稱為文學。現代專指用語言塑造形象以反映社會生活,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藝術,故又稱為‘語言藝術’……中國魏晉南北朝時期,曾將文學分為韻文與散文兩大類,現代通常分為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影視文學等體裁,在各體裁中又有多種樣式。”②這與童慶炳先生關于文學的闡釋大同小異;而章培恒先生給文學的定義是:“文學乃是以語言為工具的、以感情打動人的、社會生活的形象反映。”③關于“文學”概念的界定還有很多,筆者只是陳述了幾種比較著名的觀點力圖達到以一隅窺其全的目的。毋庸置疑,上述幾種闡釋都有其合理性,我們似乎很難否定其理論推廣的可行性與科學性,但是細細探究,卻發現他們的觀點似乎都難以讓人信服:首先就《大辭海》關于“文學”概念的論述而言,筆者認為文學作品未必就一定要塑造某個具體的形象去反映社會生活,有些作品甚至只是一些抽象化的意象或碎片記憶,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它們是審美的文學作品;而章培恒先生的論述雖然非常精辟但是也不乏漏洞,因為文學作品未必非得以感情去打動人,有的作品純粹只是為了發泄作者的某種情緒,而作者的本意也不是為了去打動他人,但是這類早已被文學史認可的文學作品同樣也是客觀存在的。也有人說“文學”即“人學”,可是人生的學問何其紛雜繁瑣,哪能僅以“文學”來概括之?關于“文學”,筆者只能說它不是我們能夠隨意對待的文字符號,不是摻雜了權力世俗并為之利用的武器道具,也不是非要體現什么高尚偉大志愿的替代品,但也不能待之如尋常而無視它的價值。由此可見,究竟什么是“文學”,我們很難對其概念的內涵、外延去做出一個公式般的界定。既然如此,筆者大膽認為,對于這樣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極具開放性的概念,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去為它下一個嚴格的定義。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強行為文學劃分出一個“準確”、“科學可行”的范圍,反倒不利其發展;而且每當我們為文學劃下界線時,總有人能找到超出此界線的文學作品客觀存在的事實來予以反駁。
上文在論述“文學”時筆者認為沒有必要對“文學”的概念做出嚴格的理論闡釋,基于“文學”與“文學自覺”二者之間密切的邏輯關系,筆者也無意對“文學自覺”的概念進行長篇論述。需要注意的是,這里并不是說“文學”與“文學自覺”這兩個概念不重要,反而正是因為它們太過重要了,筆者在認真思考之后認為既然憑自己的功力與見解難以給它們概念的本質屬性與附加屬性做出準確的界定,那么就不如老老實實地梳理學界對“文學自覺”這個命題的研究狀況,然后提出自己的疑問,闡述自己的觀點,或許這樣做會更有實際意義。
我們知道,近代以來,在西方文化、現代學術思想與社會環境的影響下,中國文學與傳統文化受其作用力的表現越發顯著。“文學自覺”便是20世紀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在這種社會語境下誕生的一個重大問題,它自鈴木虎雄、魯迅提出以后,就一直是業內研究的熱點,并在90年代初引發了一場大討論。時至今日,這場討論仍在繼續,而且對此問題仍未能獲得一個業界廣泛認可的定論。應該說,對于“文學自覺”這一業內研究熱點,學者們所做的大量研究已經取得了一系列重要的成果,筆者認為大抵可以分為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從概念本質上對“文學自覺”進行溯源論述并闡明觀點,這就出現了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擁護“文學自覺”說與提倡取消“文學自覺”說。其中擁護“文學自覺”的屬多數,如楊向奎在《“文學自覺”說的回顧與反思》中說:“首先‘文學自覺’一說自提出之后,已經為各種文學史和批評史通用,而且在美學、哲學、歷史、藝術等學科領域中,也被廣泛地采納和接受,因此,想取消這一概念不太容易。其次,中國古代文學經歷了兩千多年的發展,從理論上講,它應該有它的自發期和自覺期,只不過這個自覺期我們還沒有準確找到它的時間斷限。第三,從歷史接受經驗來講,一個影響較大的概念,當它的內涵不能涵蓋外延時,不是取消它,而是對它的內涵進行修正。因此,我們不主張取消‘文學自覺’這一概念。”④對“文學自覺”持質疑甚至否定態度的學者雖不是主流,但仍在學術界激起了千層浪,如張少康先生就曾提出“文學自覺”的說法不準確,也不符合文學發展實際,未經過嚴格的科學論證。俞灝敏先生也認為魯迅的說法只是引用鈴木的觀點,在對其特征的把握上有偏差,模糊了文學自覺的特征,難成經典論述,而且“文學自覺”這一概念在現代學術規范下需確定內涵,作為界定“文學自覺”的基本標準。趙敏俐先生則明確提出,“魏晉文學自覺說”不是一個科學的論斷,不能全面地描述中國中古文學的發展過程,影響了我們對中國文學發展規律和本質特征的認識,因而在中國文學研究中不適宜使用“文學自覺”這一概念。針對這些分歧,筆者認為,“文學自覺”問題的生發與延異有其特定的社會歷史原因,即中西古今文化、學術思想交匯融合的時代背景是誕生“文學自覺”這一命題的重要原因。我們雖然是用西方現代學術觀念中的“自覺”概念去定位中國古代之“文學”,但并不能因此就否定“文學自覺”這一命題的可行性與科學性。因為我們不可能完全地還原古代社會與文學語境,所以我們就不應當回避西方現代思想對中國文論與文學史的影響,應該直面這種現實,繼而以當今的文學觀念為參照,以古代的文學觀念為對象,來研究古代文學觀念向現代文學觀念的演進。而且通過對“文學”與“自覺”的探討,我們也應能找到“文學自覺”的本質概念與附加屬性,進而建立其評判標準并在文學史、批評史層面加以考察。
第二,對“文學自覺”在時間斷限上進行了多種劃分,這也是學術界對“文學自覺”問題產生論爭的主要原因。目前學界對“文學自覺”年代的劃分可謂眾說紛紜,筆者選取其中三種比較重要的觀點加以闡述:(1)堅持“魏晉文學自覺說”,這種觀點在學界仍是多數;(2)“漢代辭賦自覺說”,最早的是龔克昌1988年在《漢賦——文學自覺時代的起點》中旗幟鮮明地認為文學自覺的年代不在魏晉,而是漢代,這猶如一磅重彈投入平湖,立即在學界激起了千層浪,并引發了20世紀90年代“文學自覺”問題的大討論。支持龔克昌先生觀點的學者也不在少數,如楊德貴在《漢賦的創作標志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中認為:“中國古代的文學自覺意識啟蒙于屈原、宋玉,開端于漢大賦的創作。漢賦的出現標志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它主要表現在四個方面:自覺地發揮文學的社會功用,使文學為社會服務;漢賦與經、史、哲分家,成為獨立的文學作品;有一定的創作理論;有些辭賦家終身以辭賦創作為業,形成了一批專業作家”⑤;(3)近年來涌現出的“先秦自覺說”與“春秋自覺說”,筆者本欲以“先秦春秋說”對二者進行統述,但先秦與春秋在歷史學角度上畢竟不是同一概念,因此還是將二者分開闡述妥當。西北大學劉歡先生2009年在《文學創作的自覺時代始于先秦》一文中認為“文學自覺”始于先秦;而陜西師大李永祥先生則于2010年4月發表《論“文學自覺”始于春秋》,認為“文學自覺”的最早年代應在春秋,等等。此外,也有學者認為“文學自覺”是一個漫長的發展過程,不宜將其局限在某個朝代,如張少康先生在《論文學的獨立和自覺非自魏晉始》中指出:“文學的獨立和自覺是從戰國后期《楚辭》的創作開始初露端倪,經過了一個較長的逐步發展過程,到西漢中期就已經很明確了,這個過程的完成,我以為可以劉向校書而在《別錄》中將詩賦專列一類作為標志。”⑥他還旁征博引以文學創作實踐為論據指出,在戰國后期的一些作品中,尤其是楚辭的一些篇章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具有的屬于文學作品的屬性;如從《山鬼》《湘夫人》等作品所表達的情感,在“歲既晏兮孰華予”、“思公子兮徒離憂”、“思公子兮未敢言”等類似詩句中,確實讓我們很難否認屈原作品乃至司馬相如的漢賦,早已具有“欲以情感動人的自覺意識”。
通過上述對“文學自覺”起始年代斷限問題研究現狀的梳理,筆者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即學界對于文學自覺起始時代的斷限有一種時代越來越靠前的趨勢(“魏晉說”——“漢代說”——“戰國說”——“春秋說”)。這種趨勢暫不評價是必然還是偶然,但筆者認為這至少能反映出一個問題:我們對于文學自覺時代的爭議,與中國古代文學的特質息息相關(中國古代文學功利主義與藝術審美渾然交融等),而現代學術環境愈趨科學化以及取證手段越發多樣化等客觀條件更便于學者們從浩瀚的文學史料中尋找文學創作實踐來作為論證自家觀點的論據,再者學者們對“文學”這樣一個開放性概念的理解差異也容易產生對“文學自覺”問題的不同闡釋。應該說,上述種種觀點都是誠懇且具有其合理性的,因為他們所列舉的“文學自覺”在文學作品層面上的創作實踐確實是客觀存在的。但是筆者在上文論述“文學”這一命題時已經說到,我們很難對“文學”這一概念做出科學、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定義。那么基于“文學”和“文學自覺”二者之間內在的邏輯關系,我們所要探討的“文學自覺”的問題,也很難從文學作品的具體表現中去得出科學的結論。也就是說,所謂的“文學自覺”,很大程度上只是口號上的自覺,或者說是理論上的自覺,它出現的意義應是作為經典文學理論在文學批評史和文學史的價值。因此筆者認為,“文學自覺”這一命題雖然需要文學創作實踐來作為支撐其理論框架可行性與科學性的論據,但是我們更要從理論或口號層面去進行探討,才有可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論斷。
上文在論述“文學”與“文學自覺”問題時,筆者主張沒有必要為“文學”的概念做出嚴格的界定,并在此基礎上認為與文學息息相關的“文學自覺”問題也很難僅從文學創作實踐層面上找到科學的答案。那么要追究“文學自覺”在文學理論層面(或者說人們在何時開始認識到文學確實客觀獨立存在并且有意識地要為其做出定義)的最初體現,筆者認為還是在魏晉。魏晉因為其獨特的社會背景和歷史機緣(這一歷史契機尤其出現在東晉時期),儒道釋三教并立已漸趨雛形,而三種主流學說的互相影響與碰撞又為人性的覺醒與文藝的自覺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魏晉社會的思想解放、人性覺醒,以及士族子弟衣食無憂的生活保障都為文藝的自覺提供了歷史條件。種種社會條件,使其在理論上為文學的自覺奠定了深厚的基礎。比如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摯虞的《文章流別論》,等等,這些都是堪稱經典的古代文論著作。此外,所謂“魏晉文學自覺”,作為一種里程碑式的理論或口號的存在,其涵義至少體現在兩方面:一是文學擺脫經學附庸的地位而獨立發展;二是按文學自身的藝術規律進行創作。漢人的文學觀無論是對文學本質和特征的認識,還是在文學理論上的建樹,都未達到“自覺”的程度。而且文學的“自覺”不是一種孤立的現象,它是以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為先導的 (這與上文提及的“文學即人學”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妙)。沒有對人的自身價值的認識和肯定,沒有尊重人的個性人格的觀念的形成,就不可能有文學“自覺時代的來臨”。魏晉時代,由對個體生命的重新審視而激發起來的人的覺醒,使得魏晉文學顯示出強烈的主體性色彩。這是人的覺醒促使“文學自覺”發展的時代特征。宋齊時期的文學承續了魏晉文學發展的余脈。而曹丕提出的“文章”分四科更是接近了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概念,他對文章地位和價值的肯定和褒揚對于后世文學觀念和文學理論的不斷深化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這也是“魏晉文學自覺”這一命題對于文學史的最大意義和貢獻。
綜上所述,近年來學術界對“魏晉文學自覺”所提出的異議和疑問是很有價值的,這有助于我們對中國“文學自覺”這一理論的討論更深入一步。但筆者認為,要探討文學的“自覺”,若一味糾結于“文學自覺”在創作實踐上的體現,是比較繁瑣并且意義不大的。“文學自覺”這一命題,應該更多地從理論范疇去進行探討,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此,雖然在魏晉之前就已經有大量文人自發創作的文學作品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是“魏晉文學自覺”作為一個經典的文學理論,或者說作為一個口號,它在文學史上也是具有里程碑式的地位的。因為正是由于這一口號的提出,中國文學尤其是文學理論的發展才進入到了另外一個嶄新的天地。
①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29頁。
② 夏征農:《大辭海·中國文學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③ 章培恒:《中國文學史·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
④ 楊向奎:《“文學自覺”說的回顧與反思》,《科技信息(學術研究)》2008年第7期。
⑤ 楊德貴:《漢賦的創作標志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3期。
⑥ 張少康:《論文學的獨立和自覺非自魏晉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