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代女性詠史詩的審美個性

⊙田桂芬［山東師范大學附屬中學， 濟南 250014］

詠史詩往往是別有寄托、借題發揮，或諷喻現實，或抒寫懷抱，言在此而意在彼，語不多而情無限，因其對史實、抒情、議論三者的融合，寄思含蓄又能諷諫現實，得到了歷代男性文人的偏愛。晚唐五代甚至還出現了專事寫作詠史詩的男作家，如胡曾、周曇、汪遵、孫元晏等人。女作者則由于自身心理特點和外部社會環境的制約而較少涉足。當然，涉足較少并不等于絕足，從保存下來的資料看，女性詠史詩創作在漫長的古代文化大河中也是綿延不絕的，到了宋代則呈現令人驚喜的景觀。宋代女性詠史詩概況如何，又具備怎樣的審美個性？本文嘗試探討一二。

據初步統計，宋以前女性詠史詩現僅存十多首。至宋代女性的詠史詩創作則呈現出嶄新的局面。數量上，宋代超過了前代總和，僅張玉娘和朱淑真就各作詠史詩11首、12首，李清照有4首，魏夫人（玩）、方勉妻許氏等皆有詠史佳作；在詩作水平上，李清照、魏玩的詠史詩更是不讓須眉。朱熹稱易安詩：“‘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①清代宋長白也說：“若魏夫人《詠虞美人草》，方見英雄氣概。”②女性創作詠史詩而得到男性權威的推崇，可謂前無古人。

宋代女性詠史有何特別之處？

首先，在題材內容上，宋代女性詠史詩邁出深閨，廣泛涉獵歷史，在女性詠史創作上實現了開創性的突破。

與前代女作者集中詠嘆昭君、班婕妤，借以自憐身世不同，宋代女性將目光投注于深遠的歷史長流，通過對古人、史事的述論表達自己的獨特見解，這說明宋代女性有更多的機會接觸歷史典籍了。朱淑真所詠人物分別為：項羽、晁錯、陸賈、韓信、董生、賈生、張良、林和靖等人,可見她至少熟讀了《國語》《左傳》《漢書》《史記》等書籍。宋代女性雖然社會地位較前有所下降，女性受到了更多的禮教規范約束，然而宋代高度繁榮的文化環境卻使她們深處深閨而有機會接受文化熏陶，以豐富自身的才學。宋前期名儒司馬光曾在《家苑》中主張對女性施以女教的道德教育，認為“古之賢女，無不觀圖史以自鑒”。可見女性涉獵史書還是有時人倡行的。《竹莊詩話》卷二二載：“《青瑣集》云，方勉字及甫，娶許虞部女，好學能詩。勉嘗同妻夜看《晁錯傳》，許氏有詩云云。”許氏的《讀晁錯傳》即由此而來。

與男性詠史詩相比，女性的創作題材畢竟顯得狹窄、單調。宋代男性詠史詩內容還多涉及名勝古跡，以及對史書的讀后感等，對史事的見解亦形形色色，不拘一格。出現這種明顯失衡并不奇怪，在宋代，束縛在女性身上的繩索是日益加重的，閨閣女子們足不出戶，能有機會博覽群書已是難得，這種少之又少的機遇加上女作者自身的才華和識見，才可能有一首女性詠史詩的問世；士大夫文人、武將朝臣們的游宦、交游生活，在她們幾乎是天方夜譚。就算少數女性有機會隨夫君輾轉游歷，也只是途經而已，像男性一樣暢懷古跡是不可能的。例如朱淑真曾隨宦夫君汪綱在浙東紹興、揚州等地駐留，但其詠史詩題材全來自史書，可見宋女性與社會環境的隔離。

李清照可算例外，父親李格非開明的家教為她營造了寬松自由的家庭氛圍，令天資聰穎的清照對于史料與時事的見解“壓倒須眉”。她的《浯溪中興和張文潛》（二首）③即是借古諷今的典范，如其二：

君不見，驚人廢興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響，春風不敢生塵埃。姓名誰復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萬里尚能反，南內一閑何時開。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尊，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

北宋后期，國家明明面臨北方遼、金日益加重的威脅，權欲熏心的權貴們卻置外患于不顧，而熱衷于互相傾軋。大宋重蹈唐天寶之亂的征象已露端倪。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名士張耒見永州摩崖碑刻唐元結《大唐中興頌》，吊古傷今，因作《讀中興頌碑》詩。張詩出后，黃庭堅、潘大臨等均有和作。李清照也振筆響應，作了兩首和詩，此其二。這首詩鋒芒十分尖銳：“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奸雄誤國的危害，正是為張詩所疏忽的，清照此詩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詩中不僅將腐化昏聵的唐明皇和諂媚誤國的佞臣一同做了鞭撻，深刻總結了歷史教訓，而且影射了北宋末年腐敗的朝政——君主荒淫無能，臣僚爾虞我詐。此詩一出，朝野皆驚，宋代周輝曾云：

浯溪《中興頌碑》，自唐至今，題詠實繁。零陵近雖刊行，止薈萃已入石者，曾未暇廣搜而博訪也。趙明誠待制妻易安李夫人嘗和張文潛長篇二。以婦人而廁眾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

——《清波雜志》卷八

明代陳宏緒也認為此二詩“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④。

我們對宋代女性詠史詩進行簡單的分類，可以發現宋代女作者歷史觀照的特點。在被提及的古人中，才子名臣占了多數，具體而言有幾種情況：

1.悠游自若的文人。張玉娘心目中的謝靈運“棋終偶折山屐，方信風流社稷臣”，是位性情閑淡，游賞山水的“風流社稷臣”；馬融是“堂下青衿日就聞，帳中絲竹遏行云”的風流名士；賈島的故事亦生動形象：“乘驢迢遞走紅塵，十二街中草色春。不是眼空京兆尹，敲推原已入詩神。”一個癡迷于詩句的詩人躍然紙上；朱淑真筆下的陸賈則能于“漢方擾擾”之時挺身而出，以文明世：“唯有君侯守奇節，能將《新語》悟宸衷。”大概這是文人政治功用的最大發揮了吧。女詩人們借詠史表達對名士才華的賞識與欽佩。

2.懷才不遇的名士忠臣。宋代女作者之所以觀照懷才不遇的古人，一方面與宋代積貧積弱的時局有關，如方勉妻許氏和朱淑真都詠嘆晁錯的遭遇，許氏云：“到頭昧卻人心處，便是欺他天道時。痛矣一言偷害正，戮之萬段始為宜。”愛憎分明；朱淑真筆端則充滿惋惜與憤懣：“七國綿延蔓草圖，一言請削獨干誅。楊雄自負功名志，猶罪當時太失愚。”（《晁錯》）“猶罪當時”四字意旨深遠；朱淑真筆下的劉向亦是在政治動亂中懷才不遇的典型，盡管他“洽聞博識似君難”（其一），然而在“王氏滔天擅國權”（其二）的形勢下，他只能“屢諫不容甘畎畝”，“屢形天譴君非悟，徒使宗臣每犯顏”，女性對社會政治的關懷正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體現。

另一方面，從詠史以抒懷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唐朝女道士魚玄機曾悵嘆“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女性承受著愈演愈烈的禁錮歧視，滿腹才華的女作家對于男女兩性在社會、情感地位上的不平等當然不平則鳴，由此借古諷今，抒發自己志不得抒的不遇之感。在宋代女性詠史抒懷可算折衷：既適應了女教規范，又可隱含地抒發見解，展現才華，司馬光不是也稱贊能夠“觀圖史以自鑒”的女子為“古之賢女”嗎？

3.淡泊名利，超脫隱逸的名士忠臣。女性在封建社會既然注定了遭受禁錮和歧視，除了不平則鳴的直接反抗，不少女性開始向往超脫隱逸的世外之境。朱淑真贊賞“功成名遂便歸休”的張良，張玉娘稱揚“避名高臥白云深”的陳圖南，對梅妻鶴子的林和靖（逋）二人都作詩，欣慕向往之情不言而喻，這是女作者飽經風霜之后在精神上獲得的出世型精神體驗。

4.諷詠英雄史事。李清照和朱淑真都曾詠過西楚霸王項羽，字句間肯定了西楚霸王的英雄本色，李清照稱揚項羽“不肯過江東”的英雄氣節，諷刺統治者的茍安；朱淑真還指出項羽用人不當的缺陷，體現出女作者對此事的獨特認識：

蓋世英雄力拔山，豈知天意在西關。

范增可用非能用，徒嘆身亡頃刻間。

朱淑真的《后庭花》借古諷今之意較為直截：

豈意為花屬后庭，荒迷亡國自茲生。

至今猶恨隔江唱，可惜當時枉用情。

揭示了歷代統治者不斷走向腐朽沒落的必然性。

相比之下，李清照的詠史詩筆力雄健凌厲，她的《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二首》與《詠史》（兩漢嵇中散）都憋足了對當政者的冷嘲熱諷，這些不讓須眉的詠史佳作體現的是勇敢率真的女作者社會關懷的熱腸。

5.愛賞佳人，表抒芳心。女性是情感的靈物，吟詩作詞只為性情所驅。即使詠史抒懷，抒發的亦多為情感生活中的喜怨情懷。魏夫人（玩）曾作《虞美人草行》，不但用語氣度不凡，評論也很有見地，語間還存看破紅塵的高遠之聲：“滔滔逝水流今古，漢楚興亡兩邱土”，然而落腳點還是對愛情的悵惘：“當年遺事久成空，慷慨尊前為誰舞？”魏玩之夫曾布乃曾鞏之弟，累居大官。徽宗即位拜右仆射，后與蔡京不睦而罷。這位錦衣玉食的貴族夫人難免為丈夫擔憂，為情感自傷，她的詠史于蒼涼悲壯之中仍在渲染情感的失落。

張玉娘則借古人以宣貞節自誓之辭。如《茜桃》：“愛賞佳人白雪辭，云綾一束費春機。翻然席上呈詩句，羞殺歌喉與舞衣。”茜桃獻詩諫寇準乃因其深知民間疾苦，玉娘是“愛賞”這種品格的；《樂羊》中的樂羊子妻斷匹誡夫，深明大義，玉娘是敬服的。可見作者吟詠愛賞的奇女子正代表了她們對于情感和人生的期待與見解。

對于大文學視角而言，女性詠史詩的確為文學史提供了一個新鮮獨特的園地：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以及為實現自身價值而呈現的靈活與適應，看到了女性的社會關懷與歷史責任心，還有她們千百年來艱難而執著地追尋著的情感家園……宋代女性詠史詩的審美價值也許正在于此吧。

① （宋）朱熹：《游藝論》，（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② （清）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二十九，《叢書集成續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版。

③ （宋）李清照：《浯溪中興和張文潛》，徐北文編著：《李清照全集評注》，濟南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189頁。

④ （明）陳宏緒：《寒夜錄》卷下，《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